沈芫殊在适应了新的生活以后,很快便积极地寻到了兼职。她很努力地攒钱,心里悄悄地算着一笔账。不说其他,单是周信东为她垫付的大学学费以及生活费,她就发誓一定要还回去,然后再告诉他,她爱他。可钱刚攒了一小半,周信东便打电话给她说,他要结婚了。
原来,在他回去不久,就在同事的介绍下与一名女供销社员进行了相亲。双方感觉都还不错,于是开始交往,然后现在,准备结婚。
周信东在说这些的时候,口气一直淡淡的,仿佛与己无关。沈芫殊当时只说“哦”,但挂掉电话以后,却以最快的速度请了假,然后买了车票赶了回去。原因无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男人对她的突然到访一点也不惊奇。他只是抽着烟,淡淡地对她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至此,所有谜底揭晓,她终于明白男人一直以来不求回报的付出究竟是因为什么了。简单地说,就是赎罪。她从未想过,当初的那一场煤气泄露而产生的爆炸事故,并不是事故,而是一场谋杀。沈父接受不了妻子的背叛,于是最终制造了一场事故,与之共赴黄泉。而那名与沈母有染的男子,就是周信东。
两人坐在小茶馆里,相对无言。烟雾缭绕,沈芫殊觉得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以为是烟的关系,可是用手一抹,却发现脸上湿湿的。
周信东说,你说你爱我,那你告诉我,知道了这些以后,你还爱我吗。句式是疑问的,但语气却悲哀而肯定。芫殊无言,她只觉得的喉头酸涩而肿胀。眼泪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她买了最早的车票,落荒而逃。这张底牌本来一直隐藏在命运牌桌最隐蔽的角落,沈芫殊也一直没有注意过它,所以就算一直不翻,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可是现在,它被周信东突如其来地翻开来,而且很奇特地,竟显一副无辜相来。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
或许吧,若不是因为她爱上他,他大概会将这个秘密一直压在舌下。
沈芫殊一身哀伤地回到学校,强忍着内心暗涌的黑色情绪读完了剩下的两年。从那时前,她便拒绝接受周信东的资助,又多找了两份兼职,透支着自己的精力。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毕业前她终于攒够了钱,然后一次汇给周信东。
可惜感情却不可以像金钱一样简单地交还清晰,她依然爱他。而且因为爱而不得的关系,愈加。
后来,即便是开始与苏鹏开始交往以后,也还是经常会想起他。会梦见他为自己补课的情形。头顶上的灯泡会闪烁出昏黄的光。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周信东告诉她,他生活得很好,请她忘了他。
就是这句话,直接刺激了沈芫殊,冲动之下对苏鹏提出了结婚。没想到的是苏鹏点点头便答应下来,反令她感觉有些骑虎难下。
她没有邀请周信东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但寄了婚礼现场与苏鹏的甜蜜合照给他,想让他晓得,她不是没有人爱的,她也不是非他不可。
拙劣的示威,所付出的代价是后半生。沈芫殊也不是一点不爱苏鹏,可惜始终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她的爱好像不可再生资源,因为过早地开发而所剩无几,不能再好好地提供给苏鹏。
苏珮出生之前,一切尚算静好。但就在沈芫殊刚刚拿到检验报告,确定自己有孕的同时,一封来自边陲小镇的电报不期而至。在那个时候,她还与众人一样,不知“玉碗”这个小镇究竟位于中国大地的哪一个角落,但在收到电报以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在互联网上查清了一切,然后立刻收拾东西离开。
当火车开出S城所在的省份地界,沈芫殊才猛然想起,或许应该同苏鹏说一声。在这之前,电报上的每个字都不断在她的脑子里翻腾,令她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她一直在担心周信东,想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那封电报读起来,那么像报丧?止不住的焦虑与猜想占据了她大脑的每一个角落,腾不出空间想别的。直到有人忽然打断她,问她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掏出BP机一看,这才发现已经积满了苏鹏要求她回电的信息。
她迟疑半晌,最终还是将BP机关闭了。
火车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在深夜中,尤显清晰。车灯昏黄,无法刺破黑暗,能见度不过两三米。沈芫殊整夜无法入睡,眼看窗外黑色的山峦不断浮现又飞速掠过。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觉得自己是坐在一辆开往过去的时光列车上,但奔赴的却是一场未知。
眼泪无声地滑过脸庞,对周信东的担心与渴望盖过了抛夫弃子的罪恶感。她对自己说,她去看看,处理完了再联系苏鹏。本来现在这个样子,也说不清楚。
没有料到的是她既然会一去不复返。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只是打击太大,无法回转。当她颠沛辗转到达电报中所说的地址时,见到的是周信东的尸体。
是的,他死了。
她并不知晓,周信东内心深处无法消散的阴影。那与她的父亲有关。但是周信东永远记得,那是一双多么幽怨仇恨的眼睛,一直藏在窗外,窥视着他与自己的妻子云雨。也是一个无意的瞬间,周转头一看,吓得惊叫一声,然后立马从沈芫殊的母亲身上跌下来。
此后不久,就传来沈家发生煤气爆炸事故的消息。之前他一直惊惶不安,害怕沈芫殊的爸爸闹事,但同时,又希望他能来找他,把一切都说开。挨揍是必然的,但他不准备让步。天知道他与沈芫殊的母亲早就相爱。不过命运弄人,她才嫁与了他人。
谁会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随众人奔去沈家,看见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房子里抬出的焦黑尸体后,他止不住地吐了。泪水混杂着呕吐物,将他内心的悔恨及惊惧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将一生都背负着罪孽的十字架,无法救赎。
在结婚之前,周信东都不晓得自己有了问题。因为在这之前,他所有的时间以及精力都投注在了沈芫殊身上,想让她成才,想要她有个更好的未来。后来与女供销社员小赵结婚以后,他才惊讶而悲伤地发现自己已经废了。
由此而引发的矛盾,不可调和,很快他们就离婚了。周信东心灰意冷,对未来再无期待,只想平静地过完余生,然后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他去了玉碗,当上了当地唯一一座学校的老师。
周信东的去世是很突然的。他在山里遭遇到毒蛇,不幸被咬,并且不治身亡。镇上的人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只在他的遗物中找到沈芫殊的联络方式,于是很自然又无奈地去拍了电报给她。
沈芫殊担起了周信东所有的遗物以及操办后事的责任。在他的遗物里,除却自己,找不到与任何人有关的痕迹。
早听说他是孤儿,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一些干净但陈旧的换洗衣物,还有二十本左右的书籍。身份证与学历证明。几本教案,若干文具。一副表面被磨得很光滑、漆色有些剥落的象棋。一块看起来不太灵光的上海牌石英表。一台杂音多得像下雨的收音机。还有……几封写给自己却一直没有寄出的信。
所有东西集中起来,不过一个普通大小的旅行袋就可以尽数装进。沈芫殊在到达玉碗后第一次落泪,是为周信东如此单薄的生之痕迹。就这么一点东西,证明他曾经存在过。如果没了,也不会影响到他人什么。他那么那么孤单地死去。
芫殊做主,将周信东葬在了玉碗。她想他会喜欢这个淳朴而美丽的山间小镇的。而在那段时间,芫殊一直住在他的房间,睡在他的床上,希望午夜梦回能见他一见,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用他用过的纸笔,玩他玩过的象棋,打开收音机仔细地辨认杂音与广播,想象他当时无奈的样子。
就像一个仪式,在正式下葬之前,沈芫殊将可能留下周信东足迹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遭。她与学校里的孩子还有四邻乡亲交换有关他的故事与讯息,得知他来到玉碗后戒烟了,爱吃素了,被澄澈的空气及天然无污染的有机农作物养胖了一些。乡亲们都敬佩他,说有了他万事不怕,只要他在都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每一次追述缅怀都略显悲痛地愉快开场然后黯然欷歔地结束。所有人都感叹他是一个好人,但却英年早逝。
孩子们尤其忧愁伤心,因为他们读个书太不容易了,求到一个好老师,更不容易。
玉碗太小了,本来连着唯一的小学都没有的。想要上学,只能每天爬大半个山头,后来有个小姑娘不小心出了事儿,镇上的人们才下定决心自己修建了一所小学。学校竣工以后,但却申请不到老师——确实资源稀缺,且也少有人愿意到这条件艰苦报酬稀薄的山野小学校来。
周信东的出现就像一道曙光,照亮了孩子们的贫乏的世界。可惜一个意外,又使这道光黯然消弭。
不过,苏珮亦得知,母亲的病是早就有端倪的,但她自己偷偷瞒了下来,一直消极抵抗着。或者这么说,她本身就对这个世界没有欲念。就算没有去玉碗,她也不打算对自己的病情进行积极处理,总之能拖就拖,最好拖到无药可治。
所以准确地说,周信东的死对她是一个刺激,而继承他则是一个契机。她集到了足够强大而充分的条件来对自我进行救赎。
这个念头自私得可怕,但她还是一意孤行。最后她也做到了,但却没有想过,被她所抛弃下的人,又将情何以堪?
在她决定留下的那一刻,就注定辜负苏鹏了。
唯一能与从前获得联系的BP机,被她甩入了幽深纯净的山涧里。
【5】
整整三天,苏珮将自己锁在家里没有出去过。学校把电话打到苏鹏那里,对于这样的情况,男人似乎早就预料到。所以点点犹疑也无,他淡定而又恳切地用生病的理由帮苏珮把逃学的罪名开脱掉了。
家长都这么说了,老师自然也不会再深究。两人客套寒暄了几句,结束了对话。
“吧嗒”一声,电话断了。苏鹏想了想,翻开电话簿找到苏珮的号码,疑虑着,不知到底该不该按下那绿色的通话键。
没有人比苏鹏更清楚沈芫殊日记的杀伤力了。那对于苏珮,可能算是颠覆性的打击吧。长久以来她生活在对母亲的敬仰怀念与对父亲的厌恶对峙之下,某些意念,早已根深蒂固。
是他对不起母亲,是他冷酷无情,是他直接造成了自己扭曲的性格,是他,所有的错都在他。
苏珮这样想着。苏鹏也当然明白她是这样想的。但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解释什么。一来,他扪心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好爸爸;二来,他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低头。即使每次与之对谈时都能读到那压抑得很浅的叛逆眼神,却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温和地上前将之抹散;三,最重要的是三。面对“负心”这虚妄的罪名,苏鹏纵然心苦愤怒,也没有办法在面对指责的时候吼出实情。
死者为大。他一忍再忍。
世界是因为谎言才美好的吗?真相总是残酷不堪。他承担了所有,不管该与不该,可现实却未曾因此而更加美好一点。
苏珮内心的伤口早已溃烂成为毒瘤,不能再任由它成长下去了……
苏鹏对自己说,如果当初是我无意中造成了她内心的伤口,那么现在也由我亲手毁灭吧。挖掉毒瘤的瞬间可能会很痛,但,只要挺过了那一瞬,就会是新的开始了。
苏鹏这样想着,最终缓缓将手指从键盘上移开。他合上了手机盖。
一枚花瓣应声凋落。与此同时,苏珮苍白的指尖滑过手中日记本最后有字的一页。女孩像不可置信一般,反复察看了好几次,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视线缓缓涣散,瞳孔失去了焦点。苏珮不断抚摸着淡淡泛起毛边的纸张边缘,内心渐渐肃杀一片。像是忽然失去所有感官,她有耳不能听,有口不能言。
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是母亲日记里的片段。那些字句幻化为实景,像电影画面一般交替出现。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珮站起身,离开了父亲的房间。
鬼使神差般,她拐进了浴室,机械地褪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接着打开淋浴,开始冲洗自己的身体。
热水直泄而下,温度偏高,皮肤也因此而微微泛红。可苏珮不管不顾,反而继续将水量加大温度上调,终于她感觉到了痛,然后悲哀地承认,一切都是真的,她不是在做梦。
像是一根弦,在外界的刺激下越绷越紧,如今终于到了崩裂的边缘。苏珮内心肿胀,喉头像含了铅块一般难受。至此以来所有的黑色情绪都一涌而上,可她却还想要强撑。
所以才像这样近乎自虐地冲洗着自己,苏珮把水温调到最高,想用肉体的疼痛换取心灵的超脱。可就在这时,不知为何突然停水了。眼看水流由粗到细直至没有,女孩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恨恨地将手中的莲蓬头砸向了地面。在那瞬间喷薄而出的恼怒成为导火索,引爆了她的内心。于是眼睛里迅速升腾起大雾,视野模糊不清。苏珮无法自持地俯下身,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