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小伙子要好好干啊!到工地上得注意安全!缺胳膊少腿的话还能有双眼睛看世界!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啊!”狗娃听到这金寡妇这么一说后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了。“呸呸呸!寡妇这嘴可真臭,怪不得金老四才跑呢,一脸的克夫相,你家小孩才会缺胳膊少腿呢!呸呸呸!活该金老四跑掉……”狗娃在心里谩骂着金寡妇,起初狗娃是想直接说说金寡妇刚刚那话的不对,可在他还来不及还击一下金寡妇的时候她便已经下到厨房去了。接着金寡妇的厨房又升起了炊烟。在西北的风下,弯斜着四处飘散,像是一条找不到一个统一的方向疏散的哄流泛滥开来。接着整个院子便弥漫开了燃烧玉米杆子的烟味儿。
在金寡妇刚燃起火不久后,老刘子和家富便下到院子来,正催着金寡妇快一点儿来接收房租和吃饭的款。刚住进金寡妇家来的那些工人们都会在最先预存一点生活费在寡妇那里,这样一来他们不用一餐一餐的和金寡妇算账,二来也不怕有些人把钱胡乱花完。最终也还是省了不少麻烦。
“刚来就这么急着要交钱,你是怕老娘我没有钱买你们的米啊!”金寡妇边用不耐烦的口气说着老刘子边在她的围裙上擦她那双沾满了油的手。当然不管哪个工人要向她交钱她都会这么说,这似乎成了金寡妇的口头禅了。
“不是,是怕你忘记煮我们的饭咯!”
“好你个老刘子,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你在老娘这把碗都吃滑溜了,老娘以前有饿过你?对我若是有什么天大的意见你倒是说出个具体来!”
“也不是,这两个年轻人刚来,生怕去哪里把带来的钱胡乱花掉了,还是早点交罢!交完了我也才放心!”
“行行行……你说话一向在理,就交罢!”说完金寡妇走进里屋拿出她那本同样沾满了油的账簿来。
金寡妇的饭在十二点的时候摆上了桌,工地上回来的的工人们一回来,老刘子便焦急的跑上前去,向他们询问着之前那个工程的一些事情。
“之前那个涵洞你们最后是哪天才做完……那个吊装师傅的那事……还有在之前的那个工地我还没结完的账……去年你们都得了多少……”老刘子不厌其烦地一个接着一个的问着。
“一会儿去看就知道,没做多少,账我们都结完了,你去和六指结就是……”
“那……”老刘子还想继续问下去可那群男人却拉着他“来来来,先坐着我们边吃边聊……”老刘子和他们围坐一桌接着聊了下去。
那天狗娃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金寡妇,心里起伏着很大一股波浪来。这是他在这工地遇到的第一位女人,这时候的金寡妇早已被工人们神话了,在狗娃见到她后觉得那些神话也都很有道理。可狗娃还有很多个关于这个寡妇的问题无从找到答案,他一直想问但又不知道问谁才好。
3
而人们似乎真的就忘记了金老四,起初还有些人偶尔问起,但金寡妇也只是淡然地回答一句“死掉了!”然后那人也就不好再问下去,到后来就再也不会问及了。
提及金老四,金寡妇总是会忧伤起来,甚至能看到她的眼眶里泛起了泪水。她七年前怀上了狗子然后与金老四结婚。想不到如今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金老四是个退伍军人,在金老四入伍的那一年他对她说:“等我五年,我回来就娶你,给你一个真正的家。”然后她就真的等了他五年。
其实在金老四服役的那五年里,在金寡妇年轻的生命里还有那么一个男人,或者可以说那个男人他一直都在她的生命里——他叫北山。她七岁的时候就住进了北山的家里,那时候北山十一岁,那个男孩陪着她参加她父亲简单的葬里,然后守着她长大。
在她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是邻居,她父亲是个流浪的人,五十多岁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外乡的女人回到这个老家,三年后那个外乡女在生这个女孩的时候难产死掉了,所以金寡妇出生就是没有母亲的。他父亲叫她小艾,后来听说那本是她母亲的名。七岁的时候父亲也离她而去,这是她怎么也想不清楚的问题——或许这就是命,注定要她痛苦一辈子。
那天父亲一个人喝了很多酒,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她在那个夜里是睡在父亲身旁的,她并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她。在她记忆里,那天晚上她是听着父亲的鼾声入睡。可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就再也叫不醒父亲,她焦急地朝北山的家里跑去,叫来北山的父亲她才知道从那一刻起她便没有了父亲。
他们用她家里唯一可以换钱的耕牛换得了一口白木棺材,匆促地就把她父亲埋在屋后的矮坡。她亲眼看见泥土慢慢地将白棺材一点儿一点儿的淹没,在完全掩埋在泥土里的时候她又放声大哭起来,北山紧紧地抱着她一语不发。
北山的父亲和她父亲算是半个兄弟。他们一起长大,可在他出去闯荡的那天他不愿带上北山的父亲,说他不够勇敢,这使得北山的父亲有点记恨他。北山的父亲在他死后无奈也只好挑起了抚养那个小女孩的担子。在葬礼上北山的父亲还说:“就你能,你看现在我还给你养着这个累赘。”
从那时候开始北山也叫她小艾。而别人都叫她妮子。北山很是照顾她,她们一起上山捡山药,一起去砍柴,一起去放牛,甚至在同一张床上睡过……
在她十六岁那年的一天,北山对她说他喜欢她想娶她做妻子的时候她转身就跑得很远很远。而那天晚上也没有回家,北山焦急地打着手电筒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寻找,直到天亮却还是没有找到。然而对于那个女孩来说,她一直是把他当哥哥看从未动过那种关于爱情的念头。那时候,她喜欢上了村里那个比他年长两岁的高个子男孩,他就是金老四。也许从那时候起她就决定这辈子就只等金老四这一个男人。后来,她是等到了——她等到了金老四从部队回来,等到了金老四给他一个家也给了她金狗狗,那时候她说从此她会幸福。然而有一天,那个负心的男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那个男人也曾回来过,只是在金寡妇的梦里。凌晨的村口,安静得让人有几分害怕。金寡妇早已带着狗子等在那老槐树下,前方不远的山坡上,是一片已长高过了人头的玉米地,在凌晨里黑压压的一片随着风摆晃着。他们娘俩都有些害怕了,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在太阳从那遥远的山头露出半边脸来的时候,那个男人从远处走来。背着背包,依旧是之前的短发,身材魁梧。那个男人面带着笑容开始快步跑来,然而跑到那块玉米地的时候突然消失掉了。那对母子便快速跑上前去,窜进玉米地里焦急地找呀找呀,可怎么也找不到。“狗子他爸,别玩了!出来!别玩了……”这只是在梦里。
金寡妇总会在梦到那里的时候叫着金老四的名字满头大汗地醒来。她转过身看看狗子,见他还在安静地睡着,接着她再也不能再次地睡去。她又想起那一段年轻时候的往事,想起了那个男人。
4
自从六指包工头给她拉来这么一群男人后,这个金老四回家的梦便也少做了些,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家里金寡妇的脸上总是挂满了灿烂的笑容,以前一眼就看出的忧郁现在是彻底地消失掉了。不知道是她往脸上抹粉的作用还是那群男人身体所发出的汗味熏陶的缘故,总之现在的金寡妇是春风得意了。但有一点始终无可否认,就是从那九十几只如狼似虎的男人的眼睛里,金寡妇总能望见无限的春光,甚至有时候如火一般像是可以烧掉她的身体。于是她便找回了少女时代和金老四恋爱的那些日子里那种如春风过境一般的感觉……
与金老四在一起的时光是金寡妇这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美好——大西北夏天的草原是一片宽阔的翠绿,刚退伍的金老四拉着那十九岁的姑娘的手大步大步的跨过深过膝盖的草。原野的深处,十九岁姑娘的头枕在那个男人宽厚的臂膀上,天是那样的蓝,风是那样的清爽。那时候,他们只不过是想要拥有一间小屋,一块地,一头耕牛那么简单。所有的一切在那个年纪都搭配得那么的协调,简单而又美好。
金老四从部队回来后的第一天便去找她兑现了诺言,接着就有了狗子。但金寡妇再怎么也想不到她苦苦等了五年却是等来这么一个结果。北山也成了家有了孩子。金寡妇的那个“娘家”显然是不能回去的,于是她只好守着金老四留下的这份家业盼着这个孩子快点长大。
在之前,也曾有过好几个像傻大那样的光棍,想接下金老四丢下的担子照顾这对可怜的母子,可金寡妇却宁愿相拥那份原来而不愿意摔坏它,都给拒绝了。
的确,不愿意去碰触那份原来,这样挺好。起码那份原来能够让我们至少还能够给予我们活下去的勇气,并坚守在失去原来的那个原点,然后开始着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在金寡妇看来等待则意味着会等到,她始终还是坚信着这个念头,于是她努力挑起了金老四丢弃的大梁。金狗狗到底还是在她的拉拉扯扯中长大了,金狗狗今年七岁。其实金寡妇开始只允许自己叫他狗狗,因为哪个母亲都不会容忍别人调侃自己的孩子。之所以叫金狗狗当然是金老四的缘故。其实他叫金屹峰,这是在他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金老四早已经定好了的。那时候金老四想培养一个政治家,当然要先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于是金屹峰的未来是他们家那个时候最大的梦想。后来金寡妇怎么也不明白,甚至就连金老四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草率的就放弃了这一个伟大的梦。
然而在这个工地上谁都叫他金狗狗,当然是从金寡妇那里学来的。金寡妇倒是不能堵住每一个工人的嘴,反过来恨自己的那张嘴好长一段日子,到现在勉强还是习惯了。金寡妇到底还算坚强,可年轻的寡妇始终是会寂寞和软弱。更多时候,她只是想身边能够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伴儿。金狗狗无数次在醒后发现他妈妈在偷偷的哭,可只有七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明白她妈妈为什么会掉下眼泪。道德的那根绳索束缚住了她的行为,态度坚决的她是不会越过那底线的。压力与责任让这个年轻的女人经受着这苦难生活所给予她的考验。金寡妇总是很忙,忙着照顾这个家,忙着照顾那群男人,她每天都会忙到十二点左右才能洗漱入睡。或许现在这样忙起来倒也帮她打发了不少时间,忘记了一些不该记起的事。
就这样,活着的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保卫,保卫我们的自尊,保卫我们的爱情,保卫我们的婚姻。于是在我们的心里一道防线便会悄然筑起。在我们看到别人接近或者想要越过那道防线的时候,我们便会在自觉与不自觉中退却,或者说叫逃避。于是我们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正如现在的金寡妇一样在坚守,在守着这个没有金老四的家的同时她也丢失掉了那个年纪的女人所应该拥有的曼妙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