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场战斗,禁军对于龙骑和北府军有了直观的认识,态度自然就有了根本的转变。
接下来的行程非常顺利,再无敌情出现。到了峁塬关休整,一些禁军将士们就有了跟龙骑套近乎拉关系的机会。却发现无论是龙骑还是驻守的北府军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
尤其是顾均那位至交好友托付给自己的儿子,一直想跟李余生讨教一下箭法,却每次都吃个闭门羹噎回来。几次三番之后,这位年轻校尉自然满肚子火气的跑顾均跟前发了好大一顿牢骚。
顾均也是刚用过晚饭,一边听这位子侄辈发牢骚,一边手握茶杯慢慢喝茶……等到年轻校尉说的没话说了,才正式开始开导这年轻人。
“本事是人家的,人家不愿意教你发什么牢骚?”顾均问道。
年轻人还以为顾均会安慰他一番,然后去跟李余生说道说道,没想到顾均一开口就泼了自己一头凉水,怔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均笑了笑,继续说:“北府军和龙骑对禁军的态度,以前不是这样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此次东部战事发生了一些事情……等你进了西大营,很多事情自然会慢慢明白。”
说完顾均起身向外走去,见年轻校尉还在生闷气,无奈的摇摇头:“走吧,我带你去找李余生这小子,顺便有些事情找他说说。”年轻校尉这才满意的屁颠颠的跟上了顾均。
此时的李余生正在峁塬关提供的营地帐篷里坐着发愣。他有些迷茫,进而开始伤感。
李余生知道身处的这座城关是那个驸马统帅畏敌不前导致整个者阴山北部防线奔溃后,张牧之放弃侧翼佯攻计划毅然北上收复的第一座重镇。
李余生更知道,从卫辉出发参与总攻的还有两万北府西大营抽调的骑兵老卒……
在统帅夏博阳战场失期,犹豫不决时两万西大营骑兵担任的是前锋……
在夏博阳得知燕国东阳骑兵并未如预料的那般被神策军的攻势吸引去了南部而是直奔自己而来时,吓慌了神的驸马夏博阳半路后撤,靠这两万西大营骑兵断后才让夏博阳得以逃脱战死被俘的下场。
随后死战残存的北府骑兵自发向着南北两边汇聚退守到了这座峁塬关和北方的卢明山要塞。
当时若不是八万燕国东阳骑兵的目标直指卫辉,只是冲垮这两万北府骑兵就追着夏博阳的屁股杀奔卫辉,李余生不敢想一根筋的北府骑兵就这一仗能活下来几个人……
紧接着夏博阳几乎不战而弃卫辉城,带着禁军亲卫部队沿着响水河逃回了东林郡,逃亡路途中得知不愿撤退的北府军残部血战死守终不敌卫辉陷落时,放火烧了响水河谷那一段关键的栈道才放心的逃回了东林郡。
如此做的后果就是,战后调兵增援和调拨物资都被迫从倒马关一侧和截江城一侧绕远路才能到达。
此时驻守峁塬关里的北府军是战后紧急从东大营调来的,自己熟悉的人也就剩下了在虎跃峡口遇到的那一部死战残余自发汇聚的八百北府残存骑兵。
目前还能上马作战的北府西大营骑兵不到三千,但凡还能作战的西大营骑兵无一例外的都在最前沿,就算人少,就算知道自己不久后就会调回西北凉州老营,但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始终撒不出来只能憋着,唯有在战场厮杀中在生死一线间,才能稍有缓解这口压抑得艰难异常不平悲愤之气!
李余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知道所有西大营的兵都是这样想的并这样做着。
接下来的路李余生不愿走下去,因为下一站就是卫辉城……
张牧之扭转局势杀到了摩崖岭下救了龙骑,自己一路护送伤兵撤去倒马关路过了卫辉。
那时整个卫辉城还在冒烟,死守卫辉城的北府军在城破时放火烧了卫辉城,与城共存亡!没有活下来一人。
那是一座任何一个北府军人看到都会伤心的城池!
过了卫辉顺着山路向偏东北走就是卢明山,那座自己坚守过的要塞。
李余生知道,走过卢明山要塞就是要上摩崖岭,翻过了摩崖岭就可以看到东林郡的东北门户重镇截江城。
然后自己会离开熟悉的同袍,跟着那位顾大人从截江城进入东林郡,然后一路南下去往咸京。想到咸京,李余生摸了摸放在怀中的那个木质令牌,一张张脸开始浮现眼前,一个个人开始涌向心头……
顾均领着年轻校尉走到李余生的营帐外,隔着卷起的门帘看着那个年轻瘦削的背影,感受到了那份郁结不开的不甘和缭绕不去的哀伤,只是沉默的在门口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开。
跟随的年轻校尉一脸不解的跟在顾均身后,想问又不敢问,因为走在前面的顾均每一步都走的沉重不已……
……
……
人生有些路,不是你不想走就能不走。
顾均沉重的走了,下了道命令,禁军无故不得打扰龙骑。就这样原本开始融洽的气氛重新变得凝重,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卫辉。
战后从北府东大营调来的军队一边修复卫辉城,一边在卫辉城前筑寨守卫。所以卫辉城驻扎的人数很多,连工匠民夫算上超过了十万人。
禁军从烧的变色的残存城墙上看出了惨烈。
龙骑却只觉得悲愤,就像看到自己被人砍断的手足残骸一样悲愤。
这种悲愤浓郁的连新近驻守的守军都感受得到,更何况一起战死在城中的还有东大营的步卒,那也是他们的生死同袍,所以这种悲愤在龙骑到达后就成了整个卫辉城的情绪。
顾均知道越往北走越不好走,却没有预料到是如此难走法。
整个卫辉的悲愤感染了禁军,这些京畿地区的子弟兵不明白为什么整个卫辉城会如此悲愤,但正是这种感受得到却理解不了让禁军没有悲伤只是愤怒。
在魏旭的建议下顾均只在卫辉城下待了一天,就向着卢明山进发。
……
一路上大战的痕迹越发的多随处可见,大军遗落被毁坏的辎重和一路损毁的营寨哨塔比比皆是,更有从东林郡征召而来的青壮在沿途搜寻战死的大秦军人遗骸的小队不时出现。
而行进在前方的龙骑压抑沉默的让人心惊。禁军和龙骑很自然的开始保持距离,一路上马嘶人吼可闻,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
顾均很头疼,这是他事先不曾预料到的,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但却是他最没有办法的……
……
……
卢明山要塞总算是到了,一个酒壶状的山谷向东的出口处靠北的山不知多少年前崩塌了一块,堆积在谷口,将本来就骤然缩小的谷口压缩到了三丈,而卢明山要塞就修建在这处曾经崩塌后堆积的高地上。
走到峡口就能看见一片高地阻挡在面前,两侧是雄伟高山。
而此时行至谷口的钦差一行看到的是谷口外一片明显是新立的军营,将谷口封的严严实实。外围岗哨早就将钦差到来的消息通报进了军营,军营外已经有了迎接的人群。
顾均例行公事的做完本分,就向驻守谷口的将领告辞。催促随行禁军和龙骑直接上卢明山要塞。
穿过谷口新立的军营卢明山要塞就跳入了眼中,沿着高地边缘层层修建的军事要塞保存的还算完好,只是正面向东的要塞大门连着城墙坍塌了,矗立在要塞中心的高大瞭望石塔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损毁严重并倒塌了一截。
要塞里忙碌着一群群工匠民夫,正在修复要塞。
顾均几乎是拽着李余生走进要塞,无需多言,李余生就将顾均带到了要塞西边的一段城墙上,然后就坐在城墙垛上沉默着……
顾均看着这段还算完好的城墙,想着那时刚从镇南军来到北府西大营的老友周通仿佛就在昨天,默默的回忆着相识共事到离别的点点滴滴,通过从李余生嘴里得知的细节,猜想着这位老友最后的时光,想着想着不禁泪如雨下,跪坐在城墙上放声大哭……
禁军宣威将军魏旭抬头看着城墙上那个孤独地坐在城墙箭垛上的身影,耳中传来顾均地哭声,心里想着顾均介绍的那位和自己一样出身镇南军的同袍,忽然觉得自己好生羞愧……
这种羞愧似乎一直就藏在心里,却被自己有意无意的掩埋隐藏,可一旦让自己发现并找到了,这种羞愧瞬间生根发芽并开始在心里快速长大……
突如其来并迅速壮大的羞愧堵的魏旭呼吸不畅难受无比……
早已被京城安逸生活和官场沉浮磨去了的军人本该具有的沙场锋芒却被这羞愧逼了出来,就像刚打磨好的利刃,骤然绽放割的自己内心鲜血淋漓,却也同时斩破了内心那份枷锁,就算痛,却也痛的畅快淋漓!
被顾均拒绝陪同的年轻校尉,此时信步走到要塞当中间那座残存高大的石塔上感受着雄关要塞的风光。
当顾均的哭声传来时,年轻校尉被震惊的无以复加。他无法相信那个被父亲誉为文官血性第一,被皇帝夸赞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枢密院左指挥使顾大人,就是现在在城墙上痛苦失声的钦差顾大人。
当震惊慢慢消散,耳中传来的痛哭声忽然多了起来,年轻校尉环顾四周,看到那些平时一个个都像哑巴一样的龙骑,正分散行走在要塞的各个角落,一人哭,便如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冲毁了堤坝,而名叫悲伤的洪水就再也无法阻挡……
此时每个龙骑将士就站在自己曾经浴血厮杀的地方,恍惚间似乎自己还在那日和同袍们在此浴血厮杀,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才惊觉间此时此地却已是和袍泽兄弟们生死永隔,这如何再能忍得住不放声大哭?
渐渐的,当要塞各处都有哭声传来来时,感觉上就像是这座雄关要塞在痛哭……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年轻校尉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读书看到的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父亲认真的告诉自己,有些东西纸上得来终觉浅,需要你自己去用心感受……
……
李余生坐在城墙垛上看着西边摩崖岭的方向默默的回忆着血战在这座要塞的点点滴滴不能自拔,顾均在身旁痛哭他都浑然不觉,整个龙骑用痛哭哀悼战死在此的袍泽他也没有听到……
一幕幕回忆中当时都没有注意的细节此时却像是时光倒流一般无比清晰……
追忆了很久,李余生似乎被整座要塞的哭声唤醒,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早已哭的泪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