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钦差一行在龙骑当前引路下离开了卢明山要塞,转而折向西向着摩崖岭进发。
负责修复卢明山要塞的工匠民夫们也上工了,召唤上工的钟声在山谷里回荡,吃过早饭的工匠们爬上脚手架,看着越过要塞向西进发的这支军队,想着昨日那些哭的惊天动地的北府子弟们,只能默默的注视着送别,心里却想着这次可要下死力气把要塞修的更坚实牢靠些……
卢明山要塞当初是东林郡人出力修的,东林郡人觉得这是自家的东大门,修建当然是自家的事儿。
修好了自然还是北府军将士负责守卫,东林人一直觉得理所应当的放心。
举世皆知,北府五郡的男儿论起打仗,不曾服过人!
现在要塞损毁,东林郡人理所当然赶过来尽快修好。自家的大门毁了,不修好日子自然也就过的不安心。至于谁来守卫,当然还是北府儿郎自家子弟们最安心!没见要塞都毁成这样了,自己家儿郎们也没让敌人攻进东林来吗?
从大秦立国之战开始到如今,北府五郡的人永远都是这样无需任何理由对北府军充满信任和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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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段走向摩崖岭的路走得很慢,因为头前引路的龙骑走的很难。
对于禁军来说这段路是此次皇差的最后一段,走完了就可以回京过自己的日子。
对于龙骑来说,每一步通向摩崖岭的路都是在重新翻开记忆里那些尚未结疤的伤口……
摩崖岭其实是那片南北走向的群山里最矮的一座外形特别的山。
说奇特是因为周围的山都桀骜不驯有着刀砍斧劈出来的山峰,而摩崖岭的山顶却很平。
所以旁边都叫山,而摩崖岭只能叫岭。
摩崖岭北接高山,南临荡水河,且南北都地势险峻,只有向东南一侧伸出的山脊舒缓有山路可以直通岭上。
荡水河与响水河都发端于东阳SX麓,流经牛首山而分南北两HB流叫荡水,南流曰响水。
响水河一路向南汇聚山溪壮大绕过卫辉城转向西流入东林郡最后再转向南汇入潇江中游。
荡水河一路汇聚小溪山涧向北流就蜿蜒曲折的多,最后自东南环绕绕过大半摩崖岭转向东北流入发端于隔天山脉的潇江上游。
东林郡最东的县城截江城就在摩崖岭后,站在岭上,就可看到截江城。
截江城名的由来就和荡水河有关,荡水绕过摩崖岭就汇入了潇江,潇江在截江城这里拐了个之子形的弯,荡水河就是在这个弯角上汇入潇江,截江城就建在这个尖锐的弯角上。远观如截江城和荡水河联手截断了潇江。
翻过摩崖岭下山有座宏伟的铁索桥横跨水势湍急的潇江通向截江城,至此就算是翻过了者阴山脉地势开始变得平坦。这一代也是东林最富庶的地方,土地肥沃且水源丰沛灌溉便利,素有北府粮仓的美誉。
北府军驻守秦国北部,中军大营在雍州,西大营驻地凉州,而东大营驻地就是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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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如何难走的路,对北府的兵来说,只要走就能到。
当龙骑终于走到了摩崖岭下,抬头仰望这座自己不久前浴血死守的山岭,更加的沉默。
顾均脱离了禁军只带了几名亲卫来到了李余生身旁,也抬头看着这座自己视为兄长的林雪峰战死之地。
李余生什么都不想说,催马来到那条直通山顶的山道前,翻身下马,牵马走上了这条青石板铺就的山道。那时自己和同袍们就是这样走上了这条山道,背靠着截江城,看着岭下犹如潮水般涌来的燕军,然后开始拿命去挡……
在响水河谷那段耗费巨大的栈道没有建成之前,这条摩崖岭的青石板山道就是东林郡支撑者阴山前线的北线动脉,所以这条路修的很是用心。走过山脚下那座已经被毁的只剩下基座的石头牌坊,就开始有了台阶。龙骑的龙鳞马被牵着走台阶没有丝毫不适,因为它们不久前就走过,禁军的马匹就有些不听话。所以越往岭上走,禁军被落下的越靠后。
岭上有战后增援而来的北府驻军,有东林调拨的工匠,还有大量的来自截江城周围的民夫百姓。
李余生通过军报知道,这里会修建一座关隘,而不是之前自己来到的时候那座最后只能安置伤兵的小城堡。
岭上的守军默默看着山路上走来的龙骑和禁军,慢慢的,得知消息的守军越聚越多,正在开始筑城的工匠们从守军那里知道了来者是谁,也开始走到崖旁望着……
当龙骑行至半山腰时,岭上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却诡异的鸦雀无声。
任谁被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都会不舒服,但李余生和其他龙骑没有丝毫感觉。此时的他们不像是在登山,更像是在走进回忆里的战场寻找同袍兄弟……
铺就山道的青石板纹路颜色比当初来时更加深,石板间缝隙里的泥土颜色也变成了黑色……
每一个龙骑都能清楚地记得每一块石板,因为战死在这里的每一个袍泽兄弟都无法忘记……
不需要抬头,每一个龙骑都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距离山顶有多远,因为那时每退后一步,都意味着距离国门洞开更近一步,每一块青石台阶,都曾用命丈量过。
当李余生终于踏上山顶,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向岭上那座小屯兵城堡,那里是大帅最后栖身的地方,却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身后的顾均顾大人毕竟不再年轻,紧跟自己早已走的呼哧带喘。
李余生看着眼前这片人群,很容易分辨得出来那些是北府的兵那些是北府的民,却很疑惑。一路走来迎接钦差也见多了,怎么到了这里这么大阵仗?正迷惑着,顾均终于登顶。
守军主将走上前来准备迎接钦差,李余生很自然的牵着马,向着那座屯兵堡走去……
面前的人很自觉的在李余生走来便让开去路,而在李余生眼里,除了那座屯兵堡再无其他。
就这样走到了屯兵堡下,李余生放开手里的缰绳,走了进去,才发现这座屯兵城堡的屋顶已经被拆掉了,心想这样也好,当初就觉得这里头黑洞洞的让人憋闷,这样子更敞亮。
李余生信步走在城堡里,心里很清楚的记得那个谁就是自己搬来躺在这里,那个谁背来躺在那里,眼前似乎就一一浮现出那个谁和那些谁们……
城堡不大,很快就走遍了。李余生最后来到大帅最后躺着的地方,然后坐下来,心中却一片空白……
这一路,该想的都想了,该念的也念了,该哭的也在卢明山哭过了,这里是大家最后流血死亡的地方……
生离在卢明山,到了那里心中涌起的是永别的悲伤。死别是此地,到死大家都在一起,既然来了,那就看看,然后呢?
李余生什么也没想不出来,于是开始发呆……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筑城工匠们下工的钟声唤醒了李余生。
这时才发现,顾均顾大人就坐在自己身旁,也在发呆。
走过了卢明山,李余生对顾均再无隔阂,而且很清楚的知道顾均想知道什么,晃了晃发呆发的有些木的脑袋,对着顾均说:“大帅从卢明山撤下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重伤在身,带我们在这里守了一天两夜,伤上加伤硬撑也挺不住了,我就背着大帅放到了这里,一直到大帅去了,没动过窝。”
顾均默默的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余生想了想,又补充到:“大帅是守摩崖岭第二天我们杀退燕军第七次攻山后走的,身上的伤太多太重没法救……”
说完李余生起身,端正了下头盔,扶了扶面甲,整理了下身上的山文铠,然后对着西大营主帅林雪峰故去的墙角行了一礼,便转身向外走去。
一路向外走,路遇了很多手下的龙骑,李余生只是点头致意,任由他们去凭吊自己相熟的同袍,独自一人走出了屯兵堡。
跟了自己两年的那匹黑色龙鳞马早已等的不耐烦,见到李余生小跑着过来。李余生摸摸自己心爱坐骑的头,就牵着这匹生死相依的黑色龙鳞马走到了西侧的崖前。
看着北来的潇江怒涛滚滚,看着南边温柔绕过摩崖岭的荡水河,看着两河相汇清浊分明的河口,看着江上那座气势宏大的铁索桥,看着铁索桥通向的那座截江城……
就这样看了很久,看着那座城炊烟袅袅,看着那座城夕阳西下,看着那座城华灯初上……
越看心里越满足,最后在心里有些骄傲的对着林雪峰大帅说:“我们终归没有毁了这座桥!”
那一天,李余生趴在已经弥留之际的大帅林雪峰嘴跟前努力倾听,北府军西大营主帅林雪峰异常艰难只能断断续续的说出下给全军的最后一道军令:摩崖岭失守前,务必毁去截江铁索桥!
……
此时此刻的摩崖岭下,铁索桥依旧横跨潇江两岸,联通着的截江城依旧,东林郡依旧,大秦国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