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日,夜色尚未消散,一身军袍骑着龙鳞马的李余生已经站在了咸京北门得胜门的门洞下,等待着城门开启。李余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家中的石小五老爷子自然不必说,勒柯燕南两口子也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二次活人,有些事,早就活明白了……
所以告别这种事情,在这些日子里已经透过日常琐事的点点滴滴表达过了,不需要相送然后依依惜别。对石小五和燕南两口子来说,安心在家等待李余生归来的那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对李余生来说,更像是出趟远门,何况还要去的是庭州自己长大的寒山村,那也是回家。
东方微白,李余生信马由缰随着赶早出城的人流走出了这座雄伟的城。顺着官道,一路走近了凌河,跨过了折柳桥,桥边无人折柳相送,空余千丝万条的柳枝随风荡漾。
李余生看着凌河畔杨柳依依,回望咸京城,雄城依旧,比起来时寒风吹雪一片萧瑟,初夏时节的咸京,在一片生机勃发的绿色衬托下,更加鲜活灵动。李余生回过身来,远眺北方的天空尽头,不再回顾,双脚一磕马腹,胯下黑货憋了许久早就急不可耐,扬起前蹄一个人立,后蹄尚未等前蹄落地,就骤然发力,一跃窜出丈许,风驰电掣般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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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州过府,李余生走过了夏季,时近中秋在这秋风飒爽时节,站在了凉州郡乐邑县城下。熟悉的黄土夯筑青砖包裹的城墙,北府五郡的县城几乎都是一个模子筑就的。乐邑县是李余生一直想来却始终没有能来的地方,自从决定要送拓万山的遗骨回家开始,李余生就想要在北归庭州镇远县寒山村的时候特意绕个圈子来到这乐邑县城。
因为这县城里有一个人,这个人给了李余生活到现在这条命,这个人让李余生成了一个真正的北府兵,这个人大难不死因伤退伍回到了这座他出生长大的小县城……
李余生牵着黑色龙鳞马向城门口的老卒问明了县衙的位置,行礼致谢后满怀期待的迈步进城。李余生一直想来看望的这人就是自己的第一个伍长。天堑峡防线片山堡里一个锅里吃饭的一百五十七个爷们里,到如今还活着的只剩李余生与谢伍长两人。
一个百姓如何成为一个兵,这需要一个言传身教生死拷问后自我蜕变的过程!李余生不到三年从一个山村猎户成长成了一个血衣校尉,正是这位嘴毒手狠心善的谢伍长拔光了李余生心中的野草,并在李余生心中刻下一个大写的兵字之人!
片山堡被攻破后,谢伍长与残存的几人力战不屈,最后跳下了堡子西侧的悬崖,幸运的被崖上的一棵树挂住,后被来援的左骑军收尸时发现活了下来……李余生被马封侯从天堑峡里背出来进了左骑军开始,跟谢伍长一直有书信来往。直到去年抽调至东线前,不曾断过。从书信里得知,残了一条腿的谢伍长退伍后,凭军功如愿当上了乐邑县衙马快捕头,这是谢伍长从小就有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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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乐邑县衙前的李余生,忽然有些惧怕与惶恐,却又强烈的想要马上见到自己的伍长……正在衙门前矛盾踟蹰不前时,身后走来了一位青衫磊落面容古板的中年书吏。中年书吏见衙门口这位北府军统领犹豫不决的站在衙门前,越过龙鳞马看到李余生的侧脸更是吃惊于这位龙骑统领年纪轻的不像话……
中年书吏踏上衙门台阶时略一思索,转身抚须一笑,走上前来问道:“见过统领大人,来我县衙是公务还是私事?”李余生这才定下心来,自惭的一笑抱拳回礼道:“私事,请问马快捕头谢长青可在?”中年书吏笑呵呵的回答道:“那就是谢捕头的同袍来访了!只是今日不巧,军镇督府有要案催的急,谢捕头此刻忙得紧,这会估计抽不出身来,得等到画酉签退了……”
李余生抬头看了看天色,转头四顾,见衙门西侧不远有间酒家旗号,临街支着顶帐摆着几张桌子,就一指那间酒家对中年书吏说:“劳烦大叔得空转告谢捕头,我就在那酒家等候,我叫李余生,您一说谢捕头就知道。”中年书吏微笑着答应道:“李统领放心,一定转达!”说完对李余生行礼告退。
李余生抱拳行礼目送这位中年书吏进了衙门,就牵着黑货走向这间酒家,将龙鳞马拴在这酒家门脸旁的麻石栓马柱上,在这酒家临街支出的桌子里挑了张最靠外的坐下,要了壶茶和一碟盐水黄豆等待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的很慢,北府的秋日大太阳磨磨蹭蹭的总算偏了西,李余生心里却越来越惶急……就在此时,打东边走来一个布衣荆钗也难掩丽色的女子,右手弯里挎着一个靛蓝色花纹粗布遮盖的篮子,走至衙门前停了下来,低头默默的站在县衙对面街旁等待着。
酉时将至,县衙附近的县学最早下学,县衙门口这条街上渐渐身穿长衫的学子多了起来。似乎这位美丽女子很出名,这些下学的学子们大多都会打个招呼问候两句,李余生没有在意这些,只是有些急切的盯着衙门口……不一会一群吆五喝六的学子路过,当头一位风流倜傥衣饰富贵的笑嘻嘻的凑到这位美丽女子跟前说着什么……
此时开酒家的老汉刚好过来给李余生的茶壶里添水,添完水眯着眼睛看着衙门口这一幕摇着头,习惯成自然地自言自语感叹道:“润升当铺刘家这小子最不是东西……孟家这丫头可惜了了……”正往杯中倒茶的李余生听到孟家两字猛然抬头问道:“老爷子,哪个孟家?可是开豆腐坊的孟家?”酒家老汉听了一怔,随即点头说:“正是开豆腐坊的孟家老闺女,遇上个榆木疙瘩,有得罪受喽……”李余生遥遥望了一眼孟家女子那里,眼神骤冷,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桌上,冲酒家老汉招呼一声,就起身去牵马。
当李余生牵马走至聚拢在孟家女子周围的人群时,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面无表情伸手一把捏住面前挡住自己的润升当铺刘家这小子的脖子,微微用力一捏,然后像抖抹布一样一抖,刘家这小子就浑身酥软的滚倒在一旁。然后李余生松开手里的缰绳,极为郑重的对着孟家女子行了一礼,起身问道:“孟姐姐可有麻烦事?”
一直低着头的孟家女子此时方抬头,吃惊又疑惑的看着李余生,反复确定了面前这个年轻军官自己确实不认识,再看了眼软倒在一旁的刘家小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用手抿了抿耳畔的头发,大大方方的还了一礼说:“就算有麻烦现在也没啦!”说完起身满眼询问之意问道:“这位军爷如何认得我?”
仅仅一个照面,李余生就很是欣赏这位被谢伍长当初说得自己耳朵都起了茧子的孟家姐姐这落落大方的劲!微笑着回答道:“孟姐姐肯定不会认识我,但我却早就知道姐姐了……我是谢长青大哥的同袍兄弟,今日来探望他的……”
对面的孟家女子听了谢长青三字,眼中就变得温润明亮起来,笑容不自觉的爬上脸庞,本就生的好看的双眼顿时变成了两轮月牙儿,眼神里的亲切与关切藏都藏不住了……却一时不知怎么搭话才好,着急之下,不自觉的低着头用空着的手不断拈着衣角,半响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李余生看着眼前这位身量颇高的孟家姐姐刹那间的变化,眼中欣赏之色更浓。环视一圈身旁围观的这些学子们,最后将目光落在刚刚爬起来的刘家小子身上,冷冽的说道:“润升当铺是吧?回头我去拜访一下你家大人……”说完再次扫视了一圈周围起哄的学子们,见这帮子吃饱了饭不好好读书的混帐玩意们顷刻间作鸟兽散,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对着孟家女子和声说道:“孟姐姐也是等谢大哥?”
孟家女子垂着头不好意思抬起来,只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细弱蚊蝇的“嗯”了一声。李余生见状也不多言,牵着黑货只是安静的陪在孟家女子身旁不远处,等待着乐邑县衙画酉签退的到来……
一男一女一马,相伴无言,却一点也不显得尴尬,反而和谐的如同一家人一样……
不多时,衙门里渐有人出,不多时人渐众,一群书吏谈笑间走出衙门时,被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红黑两色捕头服色的大汉挤得东倒西歪。这捕头一边急切的向外挤着,一边忙不迭的连声道歉,挤出大门,一眼望见街对面牵着龙鳞马的李余生,天生冷峻的眉眼里陡然迸发出急切的喜悦!虽跛着一条腿,却依旧走得大步流星充满军伍气势,走至李余生面前,从头到脚反复看了几遍李余生,这才一脸满足的一拳砸向李余生胸膛说:“多余的,当统领了也别指望我给你行礼!”说完满脸喜不自胜却无以言表,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李余生有些夸张的整了整身上的军袍,一丝不苟的对着自己的老伍长行了一个军礼,一如刚到片山堡时那样……起身后却见说着不行礼却在此时一脸郑重的对着自己还礼的老伍长,心中激动的不能自已,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咧开嘴嘿嘿傻笑起来。
谢长青郑重还了一礼站直身体眉毛一挑说道:“一个堡子就剩了咱俩,你一路冲进了龙骑,我代堡子里的兄弟们祝贺你!”说完一脸的冷峻春风化雨般消散不见,拍着李余生的肩头亲昵的说道:“既然来了,伍长招呼你,吃喝走着……”
李余生笑呵呵的答应着,然后转头对着孟家女子说道:“孟姐姐同去!”始终故作不见的谢长青此时脸上表情一僵,慢慢转头看向青梅竹马的孟家女子,张了张嘴却还是忍住没有说出一个字……
孟家女子抬起头看也不看谢长青,从臂弯里取下篮子,随手往谢长青怀里一搡,也不管谢长青是否接得住,就转身对着李余生行了一礼说道:“是李余生吧?姐姐早就知道你了……今日就算了,你们袍泽刚见面,姐姐就不碍眼了,明日来看姐姐,我做拿手的请你……”说完似乎完全没看到近在咫尺的谢长青,挽了挽鬓角乱发,对着李余生展颜一笑,犹如春风拂面,就转身轻快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