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行者在张园里找不着猪八戒,一人只得独自出来时,已将近黄昏,各处电灯明亮,各车上都点着各种油灯,远远看去,宛如星光萤火。行者心中着急道:“我又认不得路,现在天已晚了,叫我走往那里的好?这老猪真是害死了人。”正在这般想,忽然前面听得“顶顶顶”的几声,又是“虎虎”的声音来了。连忙抬头一看,只见一间四方的房屋,四边放着亮光,如风如电地飞跑过来。行者一见,吓得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这里又出了妖怪了。”路旁的人被他这一叫,倒是一吓,骂道:“你这贼疯子,好好的路上有甚妖怪?这般大惊小怪地吓人。
”行者不服,指着来的东西道:“不是妖怪,如何房屋都在路上跑了?”路人一看,不觉好笑,知道行者是个外来的乡佬儿,便也含糊地答道:“这是西方来的房屋,不但能跑,而且叫他走便走,叫他停便停,还能通人意哩。”行者道:“我不信,那有房屋能通人意的哩?”那人道:“不信你看。”说时那东西早跑到了行者等面前。那人一擎手,跑来的东西便停着不动了。行者果然十分奇怪。那擎手的人见东西停后,便跳上那东西去了。行者又问旁人道:“这立在房屋门前的人,他做什么的?如何这般忙碌,手又动动,脚又动动,好似发了疯的。”旁人道:“那里是疯,他是管舵的,如何叫他不动?”行者又大奇怪道:“这是房屋,又不是船,如何用舵?既然用了舵,如何不在后边,又在前边?”
旁边一个老者道:“你休听着他们胡说,这是电车,不是船,也不是房屋。”行者道:“我总不懂,不是船如何又用起舵来?”那老者道:“你也固执了,难道舵只许在船上用的吗?水上船只用舵,天上的飞楼也用舵,地上的车子自然也要用舵了。这舵便是要快要慢要停要走的机关。”行者道:“大凡东西有了这舵,便可自己走了的吗?如此说来,别种车上如何要用人用马,为甚不也装了舵,让他自己跑呢?”老者道:“你又来了。虽然有了舵,还要有力来推动他,然后肯跑。”行者道:“这电车是用什么力来推动他的?”老者道:“便是那电,所以叫做电车。”行者道:“这岂不是要闷死了人?你们总说是电,电报也是电,电话也是电,那电究竟是样什么东西?”
老者被他这地一问,倒是一呆,想了一想答道:“原来你连电都没有懂得,怪道不识电车。那电便是打雷闪电的电。”行者道:“原来便是雷公电母的电。这也奇怪了,电母娘娘如何他肯下凡来,替着人间推车呢?”那老者道:“迷信,迷信。你还在说这种旧话。如今四海龙王都搬了家了,还有什么电母娘娘!”行者诧怪道:“真的么?他好好地如何搬起家来?”老者笑道:“听说他回我们中国,也要整顿海军。将来一个个偌大的军舰,沉了不去,闹的人家讨厌,因此搬了家。”行者忙道:“老孙倒不知道,没有替他贺喜。如今却搬在那里?”
说时,后边又有一辆电车如飞而来。老者便笑指那电车道:“便也搬在这车上。”行者一看,果然见他飘飘扬扬在那车顶上,甚是得意。行者正要向前去叫他,仔细一看,原来却是车顶上插着的几面龙旗。行者因笑向那老者道:“老丈休得取笑,这是龙旗,那里是四海龙王。”那老者也笑道:“你说电是电母娘娘,我自然说龙旗便是四海龙王了。”行者道:“那么究竟是样什么东西?是怎样来的?”老者道:“电便是人做的。”行者一听电是人做的话,益加诧异道:“电在空中,人那里能做得来?”老者道:“你真不知道,如今新学大兴,世上的东西那一件不是人做的?休说这电。”行者道:“那么天上的风,可能人做得来?”老者道:“怎么不能?”便指着路旁一个洋房里房顶上的大风扇,说道:“这不是人做的风?”行者过去一看,真个不错,那坐在房里的人大热天日也不赤膊,也不摇扇,安坐在房中做事。四面的窗帷,好如看风旗一般,正在左右飘荡。行者回来道:“果然,果然。老丈的话不错。
”因又问道:“那么海中的水,人也可做得来么?”老者道:“有甚不能?”又指着方才救火挑水的龙头道:“这岂不是人做的水?不然这里又不是江不是河,为何用的水这样源源不绝?”行者又点头道:“不错,不错。”又道:“那么水能做了,那火可也做得?”听者道:“这更容易了。你看这铁管子里,不是人做的火,如何只顾点得着?”行者道:“有趣,有趣。原来人的能力竟有这般大的。如此说来,西方的铁扇公主、风火轮都不算奇了。”老者又笑道:“怎么不算奇!这也是西方传来的。”行者吃惊道:“谁有人又到过西方去来?”那老者道:“到过西方的人正多着呢。如今上海有的,那一件不是西方传来的。”又笑道:“以前只听得人家说往西方去取佛经,如今往西方去取的却不是佛经了。”行者道:“不是佛经,却是什么?”那老者笑道:“都去取那妖怪。”行者道:“那有此理,去取妖怪来,要他做甚?”老者又笑道:“不是真的妖怪,只是说了出来你不懂,又要像方才见了电车似的说是妖怪了。”行者道:“老丈,请明白告诉了我罢,休要故意作难我了。”
老者因携着行者,沿了马路走来,指着旁边的所有房屋、电杆、车马、器具、房屋内陈设的各种洋货,说道:“这也是西方传来的,那也是西方传来的。”及至走到了一家门首关着门,门内悄悄无声,只听一个人在那里读书,门前挂着一块招牌,上边写着四个“中英夜馆”大字。那老者又说道:“这也是西方传来的。”行者道:“这家是做什么的?”老者道:“这是个学堂。”行者道:“学堂我们中国一向有的,如何说也是从西方传来?”老者道:“学堂虽是我们中国一向有的,但是现在的学堂,却和以前的不同,第一样学堂里教的书不同,第二样学堂里的规矩不同,第三样学堂的情形不同。”行者先问道:“学堂里的情形如何不同?”老者道:“你只听他现在不是一人在那里读书吗?以前的学堂是学生读书先生听的,现在的学堂是先生读书学生听的。”行者道:“这真是奇怪了。”老者道:“还一层,以前的学堂是先生坐着学生立着的,如今的学堂是先生立着学生坐着的。
”行者道:“这更奇怪了。”那老者道:“这还不算奇哩!以前的学堂禁止学生游戏,倘然学生游戏时先生便要打他,现在的学堂教导学生游戏,先生如要打时,却要禁止的。”行者道:“这真奇了!真是闻所未闻了。但是倒有一层请教:禁止学生是先生禁止的,禁止先生却有谁来禁止呢?难道先生上边还有管先生的人吗?”老者笑道:“这是没有。禁止先生便是学生。”行者道:“这岂不是反了世界了吗?学生如好禁止先生打,先生又要教导学生游戏,那就学生便可终日游戏了,还有谁肯读书,这还成什么学堂呢?”老者又笑道:“这倒不是这样说,如今学堂虽是教导学生游戏,但是应当游戏的时候游戏,应当读书的时候依旧还是读书。”行者道:“这是谁来管他呢?”老者道:“这是章程来管他,章程上定的是游戏便是游戏,章程上定的是读书便是读书,章程上定的先生不能打学生,便是不能打学生。所以学堂里的章程,不但学生要守,便是先生也要守。因此先生、学生都被这章程管住,学堂里的事自能一丝不乱。”
说罢,行者还是奇怪,心中不能相信。那老者便引着行者道:“你来,你来。”引至那人家门内,教他向着里张着,道:“你如不信,你自己看罢。”行者听了他话,向内一张,只见一个人果然立在上边,手内拿着书读书,余外的人都分排坐在下面,昂着头听那一人朗读。行者心中想道:“上边立的想是先生,下边坐的想是学生。难得真个这般肃静,这章程真是可贵了。”又想道:“我生平没有别的,只是吃着师父的亏。倘然我和师父也订了这样的章程,教他不准念那紧箍咒时,我便一生受用不尽了。”
正在这般想,回头看时,忽然那老者早已不见,只见后边虽立着三个人,一个便是师父唐僧,两个便是师弟猪八戒、沙和尚。行者忙叫道:“师父,师父!我正要寻你。”又回头对那八戒、沙和尚道:“师弟们也来了,正好,正好。”唐僧问他道:“你要寻我做甚?”行者道:“师父你来看,他们做师徒的这样循规蹈矩的。我们的师徒如何常要念紧箍咒,作践人家?”唐僧道:“据你的意思是怎样的?”行者道:“他们这样的循规蹈矩,我问过了人了,人家说是因他们师徒之间立了章程,师徒共遵章程做事,因此才能这般妥当。我看我们四人不如也立了一个章程,大家守着罢。”
唐僧还在迟疑未决,猪八戒从旁赞成道:“不错,不错,现在的新法,大抵都有章程哩。我们定个章程,大家守着也好。”唐僧道:“这章程怎么定法,我是不知道的。”行者道:“我也在上海混不多时,方才只听人家说起‘章程’二字,什么章程我也不知道。”沙和尚道:“我一向跟在师父身边,这些事更加不知道了。”行者道:“那么便请八戒去定罢,八戒一向在这新党里边来往的,大概总比我们明白。”猎八戒也不谦让,便在旁边地上,提起笔来,起了一个草稿,先给唐僧看过。唐僧说:“这样还好。”便将章程授于行者等观看。行者一看,早涨得面红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猪如何这般欺侮我们!你难道不是个徒弟吗?如何只顾帮师父的?八戒道:“我现在虽是徒弟,但是一向常在师父一起,离师父近些,比你却是不同。”沙和尚忙问道:“这章程上说些什么?”行者便念下道:
章程大要:师父有统辖徒弟之权。凡行者、八戒、沙和尚三人,皆归总揽。自后行者皆须按照定章,勿得违背。师父权利:师父成佛万年不灭,师父尊严亦万年不灭。
第一条,师父仙佛不可亵读。
第二条,师父有禁戒徒弟、命令徒弟之权。
第三条,师父有斥革徒弟之权。
第四条,师父有命令徒弟寻觅斋饭之权。
第五条,师父有命令徒弟背负行李之权及牵马之权。
第六条,师父有命令徒弟捉拿妖怪之权。
第七条,师同紧急时,有念紧箍咒之权。
行者念到此处,又直跳起来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我因为师父常念紧箍咒,害得我头痛难忍,坐立不安,所以定个章程大家安逸安逸。这老猪可恶,如何将这权利倒载入章程里了。你是昏头昏脑的猪头,自然这紧箍咒不觉疼痛。我是有灵性的猴儿,如何受得!”八戒忙轻轻地拍着行者的背,分辨道:“你休要着忙,你且看下去,俗语说的好:不付价值,那买东西?倘然我们不将这权利来让给师父,师父那肯给我们徒弟权利?而且我虽不受紧箍咒的痛苦,我却替师父挑那行李的担儿,也是一样的。”行者一听,倒也不错。便又往下念道:
徒弟义务:徒弟有应守章程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