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旺老人三年前,在他七十四岁生日那天,安然辞世了。他身体一直很好,始终坚持务农,独自一个人耕种着当年他和妻子共同分得的那几块坡地,独自居住在那间小屋里。只是在发现金矿后,矿区要在原来上村的地方建造厂房,他的老屋必须搬迁时,他才肯接受当年支前模范的特殊待遇,退休养老。但他还自愿担任了工厂大楼的门卫工作。听说张秋眉那里有一张王良先生的照片,他这些年来看过许多回,每次都要说:“王良,好人啊!”便没有再多的话。他也深深怀念着李江玉老师,几次说道,可惜没留下一张照片。
李山青死去多年了。他也没能熬过那场饥饿。王良先生送他的那条裤子给他最后穿走,做了永远的纪念。他的老母亲和那两个残疾孩子在他之后相继死去。张秋眉校长不愿多谈他一家人当年的遭遇,只是因为这会给人引起太多痛苦的遗憾。李山青的大女儿,就是王良先生书中所写的李二狗喜欢的那个姑娘,今年快五十了。她是村敬老院的院长。她的小弟弟读书很好,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还出国留过学,现在在科学院工作。她自己的女儿也已经二十多岁,在金矿上当技术员。
张校长特意告诉我们,窗前的这条水渠就是利用了当年那条干裂的大沟,是矿上把开采过后的废渣填进去,然后再修砌而成的。她说,这水就是奶子峰的水。它不但供李家沟用,而且向下流去,改变了这一带许多缺水村庄的生活和生产条件。她说到这里,我说:
“这跟您讲的那个故事一个样!那个神话变成了现实!”而她说:
“这也跟王良先生做的那个梦一个样,只不过这渠不是一个李二狗开的,而是我们这里成百上千个李二狗开的。这里的人不都是李二狗的兄弟姐妹吗?”
她说得很对。她又告诉我们,修渠的时候,李山梁每天天不亮便来到工地上,多次激动得流泪。他的心愿到底实现了。
我们急切地要知道李七姑的事。张秋眉校长叫我们不要着急,她当然要说。她当即指给我们看一张压在桌上玻璃板下面的彩照,是她和一位白发老太太合拍的。照片的背景是那对奶子峰。这就是李七姑。她依然健在,活得爽朗得很。
“你们看她老人家精神多好!她每天都要到东山、南山上去走一圈,回来还要到幼儿园去帮厨师拣菜烧饭,给左近好几个村子害风湿病的老人扎金针。叫她不做也不肯。”
李七姑现在住在敬老院里。她当那个敬老院的院长好些年了,去年才让李山青的女儿接了班,自己“退居二线”,当院长的“顾问”了。
张秋眉校长感情真切地说:“王良先生走以后,我跟七姑两个人在一起住了上十年。要不是她照顾我,让我跟她一起过,一块度过那些困难的年月,那我怕是早就没命了!我多次说要她就做我的娘,我拜她做干妈,她不肯,说她只比我大十几岁,养不出我来。”
张秋眉校长接着说,她现在一个人住,她不知说了多少回,请李七姑还是过来跟她一起住。李七姑不答应,说自己没有文化,怕影响了学校的工作。张秋眉校长一边给我们添茶一边说:
“明天我叫她来见你们。”
我们连忙说:“不,我们去拜见她老人家。”我按捺不住地说一句:“可以问您吗?张校长。”她转身凝望着我,等我提出问题来。
“李明贵后来怎么啦?”我心中很为自己不得体的问题感到抱歉。然而她并不觉冒犯,认真地回答我:
“那一走就没再见过面。”说罢,淡淡一笑,是苦苦的笑,然后再说:“我从王良先生的书里才知道,那时候他回来过一回。他不能说是一个完全没有良心的人。”她又淡淡地、苦苦地一笑,再说:“他也是个苦命的人啊。”然后她便不再提到李明贵。我们也没有再提。
……张校长招待我们吃晚饭。这天我们共坐到深夜,体验到浓厚的人间的快乐和真情。我们告诉她此行的目的,这却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她被深深地感动了。听说这是小王的主意,她走过来,拉起他的手,默默地注视他很久,才说:
“你做得很对。我要谢谢你!”这时,我从衣袋里拿出那个布手巾小包,递到小王手中。小王郑重地托起放在她的面前,说:“这是您的东西。您还记得的吧?”
“记得。”她低声说出这两个字。抬起手又放下,没有去碰那个小包。她知道小王还有话说。
“这是您的东西,应该还给您才是。不过我曾经想,要把它们,这张手巾和这个顶针,放进爸爸的墓穴里。”
这时张校长才伸手拿住那个小包,她轻轻地打开它。在打开到最后一层时,她停了停,屏住气息,做好在一瞬间跨越三十五年光阴的心理上的准备,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打开。她把那只绿锈斑斑的顶针托在手心上,默默地注视着。很久很久,她一声不响。我们陪她神往于昔日情景的回忆中。
终于,她吁一口气,挺起身子来,对我们说:“应该让他带走。是我给他的。”但是她并没有把它们马上交还给小王,而是继续捧在手中。小王此时和张秋眉校长是心灵相通的。他立刻说:“先放您这里。让它再陪您几天。”我们正要告辞时,张秋眉校长叫我们稍等,她要再拿个东西给我们看看。她去卧室里拿来一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红布娃娃,头大大的,脸面是用毛笔画上的,已经很旧了。现在的孩子早就不玩这样简陋的玩具了。《饥饿的山村》里写到,她说她要把这个娃娃保藏一辈子。现在她已经把它保藏了三十五年。
她问小王:“这是你的吧?”
小王说:“是姐姐小时候顶喜欢的。”张校长说:“那你带回去给她?”
“不,还是您保存着。姐姐以后会来看您的,到时候您给她看看。”张秋眉校长把我们直送到招待所门前。入睡时,小王背向着我,动感情地说:“我要能叫她一声母亲,该多好!”
和李七姑见面的过程比和张秋眉校长见面要简短一些,虽然也是一个十分动情十分感人的过程。李七姑老了,心境更平和了。她心头也没有张校长那许多缠绵。张校长已是一个知识分子,李七姑仍不识字。王良先生去世的事,李七姑说,她听秋眉说起过。她没有再提当年她和王良先生的友谊和情感,也许是光阴之水已经冲淡了她心头的记忆,也许是这记忆埋藏得太深太深,她衰弱的头脑已难以发掘出它们。而她也尽可能地回忆起当年村子里发生的事,想让我们尽量多知道些情况,以不虚此行。而许多事王良先生的书中已经写到了。她对我们叙说这些时,第一句话是:“我给王良说过的,我们李家沟人一定要活下来,我们这不活下来啦!”她爽直的性格一无更改,让人倍感亲切。
我们并未询问,李七姑老人却主动地先问我们,她眼睛望着小王说:“你们知道那个欺负过你爸爸和秋眉的姓薛的人后来咋样了吗?”“不知道。”我们同声回答。我们是想知道,但是没有向张秋眉校长提起过。她立刻告诉我们,那人因强奸和贪污等多项罪名当年就被判处了十五年徒刑,送到青海去改造了,后来听说死在了牢里。她还告诉我们,那个姓刘的大队书记和那个名叫冯万利的人也在被开除党籍和撤销职务后不知到哪里去了。听李七姑老人这样说时,我心里在想,她若也是一个喜爱文学的知识分子,这时一定会再说一句当今时常有人提起的话: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李七姑老人郑重地告诉小王,她曾向王良先生讨过一张照片,现在在张秋眉校长手里。她一生中对自己经手的每件事,都是这样负责到底的。我们说已经看见了,谢谢她,请她放心。她咧开没牙齿的嘴笑了,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随着笑容显得更多、更密、更深。这时,那张扁平的老年人的面容显得多么漂亮。我和小王请她坐在中间,跟她合照留影,那照片上正是这样的一副面容。听我们说到要把王良先生的骨灰在李家沟落葬,李七姑真正显出了激动,她连连地说:“好呀,好呀!”脸上浮起带有幸福滋味的笑容。忽然她再度兴奋起来,对我和小王说:
“我给他选个好穴位!”她说有个好地方的,她早就看中了,而且是在王良先生的好朋友李江玉老师的墓旁,在东山上。李山青、李二狗他们都埋在那里。李树旺一家的坟,在建设金矿的时候也迁到了那里。她说:
“我死了也埋在那里。”入土的事办得朴素而安静,没有惊动村里其他人。李七姑选定的位置高畅又开阔,在一片绿荫深处,脚下绿草如茵,这东山早已不是王良先生书里描写的黄色的光秃的东山。小王说,他没想到会为父亲找到这样理想的长眠之地。他们把骨灰盒轻轻放入砌好的墓穴后,再郑重地把李山梁夫妇送给王良先生的那部木刻版《诗经》、一本《饥饿的山村》和那部原稿放在墓穴内骨灰盒的旁边,这上边,再放上那个白布手巾,里边包着那只珍贵的黄铜顶针。当张秋眉校长最后一次打开那手巾包,再看一眼那只顶针时,李七姑也看见了。她应该当即想起那天黄昏,王良先生离村而去时,她和张秋眉两人坐在中村沟边的情景。张秋眉就是那时,趁她一回身,悄悄把顶针压进那只饼里去的。她看见了,但是没做声,后来便对王良先生说了那句让他打开手巾时小心些的话。一切安放妥当,要盖上墓穴的盖板了。张秋眉校长忽然向前一步,拦住小王的手,从提包里拿出一本她写的《妹子沟的传说》,也放进去,书里好像还夹着几页纸,大概是她写给王良先生的一封只能这样寄出的信。这时李七姑老人也动了心。她老人家也掏出衣袋里的手绢放了进去。小王和我便轻轻把那只盖板盖上。
我们每人给墓穴培几锹土,一只坟堆渐渐地垒起。这时,忽然在我们身后响起急速的脚步声。一位妇女手持一只野生鲜花编织的小花圈向我们身边奔来。她高挑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细细的眼睛,整洁的衣衫,虽是已过中年,仍清秀耐看。张秋眉校长和李七姑连忙迎住她,并向我和小王做了介绍。她就是李秀秀。是李七姑叫人带话给她,她便乘矿上的汽车特意从张家洼赶来。
李秀秀和我们一同培土。坟堆垒成后,她把她的花圈端正地放在坟前。在和我们大家并立鞠躬之后,李秀秀又自己走向前去,单独向王良先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这时她心中想着什么?是回想起那年,那月,那天,王良转过身去,把两个馒头放在地上后,急忙逃走的情景吗?
……然后,张校长带我们拜谒了李江玉老师和他妻子孩子的墓,那座石碑是李山梁夫妇为他们立的。只可惜当年李老师写的那些诗句没有再刻在碑上,好在它们已经保存在王良先生的书中了。李老师墓周围的一圈柏树是这几年李秀秀来种上的。我们又去一一凭吊了李树旺、李山青、李二狗这些当年王良先生的好友的坟墓,为他们培土,向他们鞠躬致敬。
第二天,张秋眉校长陪我和小王走遍了全李家沟,到了王良先生当年所到过的每一处地方。可惜的是,旧日的房舍一间也没有了。她只能给我们指出王良先生原先住过的屋子所在的位置。在村里行走时,我忽然听见一阵阵“咚──咚──咚咚……”的声音,心中为之一惊。张秋眉校长立刻告诉我,这是后山一带在打桩,要建新房。我不觉说:“我还当是……”我的话没有说完,张秋眉校长对我会意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