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回到下村。秋眉嫂说薛组长来过,还尝了她烧的肉汤,说薛永革像是有什么事找王良。王良便立即去上村找薛永革。
王良一推门进屋,薛永革便问:“你去哪里啦?”“去山上走走。”“你把肉给谁吃啦?”“我肚子不好,没敢吃。”
“扯谎。你是想把特殊化的‘帽子’叫我一个人戴上吧,是吗?”“哪里,我是不想吃。”王良连忙解释,但没有用。他没想到会引起薛永革这样充满恶意的误会,只怪自己做事欠考虑。王良责怪自己,怎么忘记了薛永革正在千方百计找碴子整他!停了一会儿他才敢问薛永革:
“有什么事叫我做吗?”“没啥,我见李明贵两口子吃那么多肉,才知道是你给的。”薛永革坐也不让王良坐,便态度严肃地对他说:“你在这里我有责任嘞。有些事,我本来不相信李明贵的话,可是见你这几天的表现,(王良心里想,他一定还想着那天胡麻籽油渣窝窝的事。)还有你今天不吃羊肉不沾腥的行为,才知道,你们知识分子是不简单嘞!”
“薛组长,你误会了。今天我……”
薛永革不给王良说话的机会,只顾自己说下去:“今天的事不说啦。反正我不在乎,吃啦就吃啦,谁能把我咋的嘞?”他停一停,又说:
“再说你本来也不配吃的嘞!”薛永革以为这是一句可以大大伤害王良一下的话,可是王良却没有什么受不了。他本来就认为自己不配吃这半斤肉。王良知道薛永革心里有气,尤其那天他捉王良偷吃窝窝的事没有捉住,他并不甘心。王良想,就让他自我满足一次吧,阿Q们都是喜欢这个的。谁知薛永革仍不满足,仍要说下去:
“你是在把肉给谁吃嘞?”“给李明贵呀,他这趟辛苦啦。”
“当真?”薛永革邪里邪气地瞅王良一眼“,我看你是想给另外一个人吃的吧?”王良急忙摇头,连连否认。薛永革继续说:“我警告你,不要给你自己找麻烦嘞。坦白告诉你,你跟我不一样啦!”薛永革真是“赤膊上阵”了,王良想,只好随他说下去。薛永革又停一停再问王良:
“你在看外国书?还把那些东西用中文写下来?”他指的是王良那天翻译普希金诗的事。准是李明贵向他汇报的。看来薛永革又在找新的碴子了。不等王良回答,他继续说:“外国书里有啥子值得你留恋的嘞?那里有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吗?有白面馍馍给你吃吗?我看你呀,还是安心改造啦!把工作赶快抓起来,不要再走你的那条白专道路嘞!”
王良无法跟他把道理说清,只好不说话。两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薛永革说:
“我看,就这样决定啦:我到下村去,你到上村来。我们换一换嘞,也许上村的工作比下村好做些,你也少惹些闲话嘞。你明天就搬过来,我也明天搬过去啦。”
“好,我明天搬过来。”
王良嘴里这样回答薛永革,心里却在着急。秋眉嫂是否知道他明天就来?怎样为她作一些安排?
恰在这时,只见院子里李山梁气急败坏地往屋里奔。“薛组长!”李山梁进门急呼他一声,再喘口气说第二句话:“中村食堂丢了二十四个馍!”“咋回事?!”薛永革一下子紧张起来,王良当然也很吃惊。“二狗子拿的,他人也不见啦!”“李二狗不是下村的人吗?”
薛永革一边披衣服往外走,一边向李山梁询问情况。王良紧紧跟上,听李山梁述说:二狗子搞回面酵头来,但只有中村蒸馍,他要求自己也吃到,李山梁认为他辛苦一趟,便同意他这天在中村吃饭。面没及时发起来,馍蒸得迟了,人们来领过几次,领不到,失望地回去了。等出笼时,不见他们来,有二十五个人没领。李山梁为保证完成任务,便和食堂的人商量一家家去送,李二狗当时在场,他自告奋勇来做这件事,便让他拿上馍去了。可是过了两三个钟头,才知道,他只送过一家,别家他并没有送到,而他,则人也不见了。
“这狗日的不得好死!”薛永革咒骂着,他着急了。他知道这件事影响很坏。不只是五斤粮食的问题,而且是治安问题,尤其是发生在要大家“过一个幸福愉快的端午节”的时刻。
大家分头去找李二狗。王良跑到下村,首先冲到二狗子屋里,没有人。食堂没有,沟里没有,坡上没有,坡上的空屋里也没有。中村、上村的人四处搜寻过,都没发现他的踪影。
李山梁认为:这狗日又奔了,拿上这些馍当干粮了。但许多人有更大的忧虑:一个饥饿难熬的人,又是李二狗这样的人,可不要忍不住馋,一顿全吃下去,那就要出人命啦。
李二狗那时是真心实意愿意为那几户人家送馍的。这天中村能吃上蒸馍,他的功劳很大,听到人家的几句夸奖,他很是高兴,心中还有一种想要让自己更加荣耀一些的冲动,便主动要求承担了送馍的任务。
但是,一下子二十五只净面馍捧在怀里,香喷喷的热气直钻进鼻孔,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而且,刚才发给自己的一只三口两口吞下了,还没有品出香味来。这会儿真想再品尝品尝。想着想着口水滴下来,洒在馍上。怎么办?他低下头去把它们舔掉。那舌头接触白馍时是一种多么舒适诱人的感受啊。自己舔过的馍,给人家去吃,这……倒不如自己把它吃了。他便去咬上一口。咬完一口,又忍不住要咬第二口,一只馍就这样咬光了。一只咬光了再一只……这怎么收拾?而那诱惑力仍是那么强大而不可抗拒。祸惹下了,没有办法补救了。“人家反正不会相信我的话,反正不会把我当好人……”于是,李二狗在给孕妇盼水送去一只馒头之后,并没有朝别的人家走,而是弯进了小巷里,趁李江玉老师躺着休息的时候,他溜进了祠堂的正殿,在那里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馍全部装进肚里了。连他自己已经吃过的一只,他这顿幸福愉快的端午节午饭总共吞吃了二十五只二两一只的馒头。
等人们发现李二狗时,他已不省人事,横躺在他的祖先飞将军李广的神位前,嘴角挂着从胃里涌出的血。他的双手捂在自己硬邦邦的、小山一样的肚皮上。搬弄他时,他还呻吟过几声,后来便再没有声息。李二狗是应了薛永革诅咒他的那句话:不得好死。李二狗死得真痛苦,可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的说法并不正确。这话王良有一回听李二狗说过,现在真由他来实践了。他死在李广将军的神位前,或许有人会说,李二狗用这样的死玷污了他的英雄的祖先;或许有人会说,飞将军的后代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令人心酸;或许……李家沟的体现人民公社优越性的幸福愉快的端午节以李二狗的暴死而告终。薛永革十分恼火,晚上在队部办公室里,他拍起桌子来把李山梁大骂一顿。李山梁心里并不以为自己有过错,但服从上级是他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性。他这人,习惯于把一切交给上级领导去安排,一切按指示办事,现在也只能压住自己耍杠子的脾气,不敢大声吼,只喃喃地说:“我心里也苦啊!你以为我高兴?!人饿成这样,拿他怎么办!”王良知道李山梁心里的苦,知道他对二狗子的感情。他们争论时王良只能在一旁稍加劝解,不敢说一句涉及实质问题的话。王良好不容易才把薛永革劝开,这位组长又把气出在王良身上,说王良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管起领导来了。王良只好不说话去立在一边。薛永革定不要王良送他回上村,一甩身自己走了。王良又回到办公室里,陪李山梁坐了一阵。直到秀贞嫂不放心了,披着衣服赶来看望,王良才和她一同陪伴李山梁回家去。半路上,李山梁这个刚强的男子汉失声痛哭了。他泣不成声地喊道:“二狗子呀,你山梁叔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妈啊!”秀贞嫂陪他一同哭泣,王良也流了泪。这时王良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夜晚跟李二狗一块去探水窖时的情景。真是“音容宛在”啊!可怜的李二狗,竟这样死去了。带着他开水渠、修祖坟、娶大奶子媳妇的梦想死去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王良独自走回下村时,脚步声和心跳声都好像在提醒他记起这个可怕的宿命的声音,无情的饥饿的黑手又夺走了人间一个宝贵的生命。
王良回到下村李明贵家里,他们夫妻俩坐在正屋桌前等王良回来。他告诉他们事件的详情,秋眉嫂哭得比李山梁还要伤心。这个幸福愉快的节日给这个山村和它的居民带来的竟是这层浓重的阴云,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悲哀中。
临睡前,秋眉嫂给王良送开水来,王良抓紧时间告诉她,薛永革叫他明天走,自己住过来。秋眉嫂吓得呆住了,王良心里也一时没了主意,只能告诉她:千万不要跟姓薛的两人单独在一起,顶好是再住到中村盼水家里去。秋眉嫂正要说什么,李明贵来了。李明贵一定是知道王良要走,要不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找王良解释关于炒面、王良给李山青钱和王良看外国书的事,他跟薛永革说过些什么。王良告诉李明贵,这都没关系,不要再说这些了。李明贵好像有些惭愧,王良虽然不喜欢他这个人,但这时仍握住他的手,由衷地对他说:
“明贵,别放在心上,你向薛组长说的关于我的事都是应该说的。这炒面我本来就不该藏着,是吗?这些日子里,我打扰你们太多了,你们就把它留下吃吧。”说着他从枕头里把那只袋子拽出来放在桌子上。
李明贵和秋眉嫂执意不肯要,王良便把袋子推向一边。这时,王良正式告诉他们,他明天就搬到上村去,下村工作由薛组长亲自来抓。李明贵只说了些想让王良听了舒服的奉承话,而王良又说的几句话仍是真心实意的:
“明贵,你人聪明,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你的才能总有一天会得到发挥的。眼前要紧的是,事事要做得像个男子汉。你要老老实实帮你山梁叔做些工作,让全村人度过这灾荒。你有秋眉嫂子这样贤惠的妻子,这是你的福气。你可要好好待她啊。她要是在你手里出了什么差错,这村子里的人谁也饶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