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梁不在办公室,薛永革和王良便一同去他家找他。村里一片沉寂,他家院子里也非常安静,连正房门也紧闭着,但是没上锁。他们伸手一推,门开了,一幅难堪的家庭内部场面暴露在他们面前。
秀贞嫂坐在炕沿上,一手拿一把剪刀,正在把一件红花布衣裳剪破,眼睛含着泪,但没有哭声。两个孩子四肢晃荡着立在一边不敢出声,李山梁则气呼呼的,但又手足无措。见他们俩人进来,孩子们四只眼睛都祈望地盯住他们。李山梁先是窘,马上转为苦笑。他女人比他窘得多,只咬着牙齿,不动、不响,也不理睬薛永革和王良他们。她手中的衣服还是崭新的,应该是家中最值钱的财物。王良和薛永革两人都不知怎样开口说话才好。一阵哑场之后,秀贞嫂哭出声来,打破了沉默。又是一段哽咽,王良才听出她在说:
“你跟人家过去吧,我走!”“你这叫啥话呀!”李山梁不知怎样分辩,真难为了这个矮粗的汉子。他只会跺脚,再也没有办法,平时耍杠子打人的本事现在好像也发挥不出来。王良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但不知如何劝解。还是薛永革有办法,他虎着脸,抬高声音说:“不许这么搞!这不跟搞破坏一个样啦?”
那女人没理他,但却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薛永革得意地冲王良偷偷一笑,接着表演下去,仍然虎着脸说:
“有啥话不好说啦,要搞破坏?这衣裳不是钱买的嘞?”“他买的,我不要。他有钱叫他给人家买东西去!”在这个山村里的妇女中,秀贞嫂的胆子一向比别人大,要是换个别的女人,就不敢对薛组长这样说话。“你胡说个啥呀!我给人家买过啥呀!天理良心!”李山梁跺着脚说。“认不认账是你的事情!”秀贞嫂对李山梁说话比对薛组长要凶得多了。“还不就是两毛钱的豆渣嘛!”李山梁的口气一下子软多了。原来李山梁那天去公社送表格,碰巧买到点黑豆渣,这东西从前驴都不吃,现在在这一带成了宝贝。他没有拿回家来,却送去给盼水嫂,为她增加营养,但是不小心让秀贞嫂知道了。
“反正自打我嫁给你,你就没心疼过我,也没心疼过自家的娃娃!”秀贞嫂边说边哭地往屋外走,顺脚把个箩筐踢向远处,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忍不住地大哭起来。
他们三人一声不吭。薛永革望望李山梁,又指指秀贞嫂。李山梁摸不清他的意思,便对他的大儿子说:
“豆子娃,你拖娘挖菜去。”那大一点的孩子立即找娘去了。
这时,王良走到秀贞嫂身边,真心地,但也是有节制地说了几句话,劝她别这样,别剪衣裳,买一件不容易。说山梁是好同志,不要胡想。秀贞嫂低着头不出声,倒也没顶撞王良。
他们三个男人去队部办公室了。李山梁最了解他的妻子,在路上他说:“没啥,不会出事情的。组长放心。”薛永革当着王良面对李山梁说:“我看你算啦,你真有多余力气,也甭去找个怀上孩子的嘞,比这个病婆娘年轻漂亮的女人有的是啦。”
李山梁低头不语。半晌,他才说:“我哪里是为这个!我是为那肚里的娃娃!”他们三人到队部办公室时,见李江玉老师坐在账桌前,他们便一同整理粮食账。忽然,门中出现一个身影。四人同时抬起头来,李山梁说:“啊,稀客呀!”牛庄那个瘦猴秘书冯万利正一步跨进屋里,他前脚踩地,后脚刚刚抬起来,忽然看见了坐在桌前的李江玉老师,转身便想往门外溜。李江玉一见是他,刷地一下便立起身来,要向冯万利迎面扑过去,被李山梁一把抱住,薛永革也站在了他们二人当中,这才止住一场斗殴。接着,薛永革把冯万利拖进门,李山梁也把李江玉往门外拖,尽量使两人隔离开来。冯万利毕竟是大队部的人,薛永革要认真接待。等李江玉站在院子里了,薛永革便请冯万利坐,问他的来意。
冯万利仍惊魂未定,一边说话,一边回头向门外张望,看见李山梁已经基本安抚住了李江玉,这才比较定心。他说:“送红头文件来啦。”说着便从他那件补疤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薛永革。王良连忙把椅子让给冯万利坐,他并不客气,坐下,又从口袋里掏出半截香烟来自己点上。
冯万利是办公事来的。李山梁说服了李江玉不要与他冲突,两人才返回屋里。他们三人传着看完文件。文件上说,端午节就要到了,要让社员群众过一个幸福愉快的节日,以体现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规定有七八条,文字倒也简单,薛永革在李江玉读完文件后大方地把它递给王良,说:“你也可以看看。”那上面写着:再过几天便是农历五月初五,要各队做好准备,这天要使每个社员都吃上肉。这是第一条。第二条说,有条件的队要裹粟米粽子,至少要做净面的白馍。其他几条中规定干部不许特殊化,不许动用公款,不许账目不清,不许耽误生产,不许向上级伸手等等。
李江玉第一个作出反应,他气呼呼地说:“说得轻巧,东西哪里来?”
瘦猴冯万利这时见有薛永革和李山梁两个人保护着他,便又摆起上级领导的架势说:
“自己想办法呀。那上边规定的,不许向上级伸手嘛。”薛永革没有说话,只是朝李山梁望着。“想啥办法?谁还有办法?山穷水尽啦!”李江玉忍不住冲冯万利吼起来。这时,李山梁怕他们再大闹起来,赶快说:
“冯秘书,我们尽量办吧。”“这才像个话呀!”瘦猴说,“牛庄也难啦。我们打算到那天把饼子分开做,一个净菜的,一个净面的,不就完成一项任务啦?”“好办法!”薛永革立即同意。“什么好办法?这是欺骗群众!”李江玉本想再向冯万利冲去,至少痛骂他几句,但是想到这是在办公室里,便只说了这样两句,立起身就朝门外走。薛永革并没有跟李江玉争论,等他走远了,才又对冯秘书说:“馍的事就这么办。那肉呢?”
“各显神通!宰猪宰羊,杀狗杀猫,若是你弄得到,都行。只要不当着我的面,杀个人都行。”瘦猴见李江玉走了,胆子便更大了,而且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上级”,说话的口气便非常狂妄。说着他便站起来,又说:
“我还得赶回去吃饭啦。再见。”正当他站起来时,王良不知怎的鬼迷心窍,像是没有通过大脑,竟向他问了一句话:
“冯秘书,牛庄那天讨吃的那母子俩现在怎么样啦?”冯万利绝没想到有人,尤其是王良,会向他提这种问题。他愣了一愣,板着脸对王良说:“少管闲事吧。毛主席教导我们,‘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你们李家沟还比我们牛庄死得少吗?”“对不起,我不该问。”王良连忙向他道歉,但是又觉得被他训得实在难堪,心里有股气吞不下去,必须表白一下:“我是老忘不了那天他们讨吃的样子……”冯万利打断王良的话:
“该忘的不忘,不该忘的,我看你倒忘记啦,先生!”说罢扬长而去,那最后一声对王良的称呼确实表现了这位大队办公室主任兼总支秘书的聪明才智。像王良这样的人,在当时是不可以称“同志”的,但是他又是一个中央下来的干部,总得有个带点身份高度的称呼才是,这称呼还必须是带点酸味的,于是冯万利便做了这个即兴的创造。
冯万利走后,薛永革满脸不高兴地问王良是怎么回事。不等王良开口,李山梁代他回答:
“牛庄的寿子娃跟他娘,前几天死啦。王组长过牛庄时候大概见到过他们。”“你是该少管闲事啦。到李家沟来以后也管得够宽啦。”当薛永革对王良一板一眼地说这句话时,王良不敢也顾不得生气,只在琢磨这句话里暗藏的意思。他想薛永革大概是指李秀秀的事,又想也可能是指他关心秋眉嫂太多。这时李山梁连忙出来打圆场,他说:
“王组长是好意,这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是谁啦?你们知道个啥嘞!”李山梁被薛永革冲得不敢再说话。接着薛永革冷冷地对王良说:
“下面我们要谈些党内的事情,你可以走了。你回下村去吧。有空问问李明贵,有啥过节的主意没有。”
王良马上背起挎包便走,也没向薛永革和李山梁说一声再见。一路上,他在心中设想他走后薛永革会怎么想,怎么说。“他大概要说我‘翘尾巴’吧?”自从戴上这顶右派“帽子”以来,王良时时都得留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因为这和他的“生存环境”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