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豆这小精怪,初化人形时虽是能说能笑会跑会跳,可也不过跟初生婴儿一般只玉枕大小。在精气结的守护障里睡得正酣,小家伙恍恍惚惚听见头顶上有个清脆如钟铃的悦耳男声低低唤道:“扁豆!”立便醒了,也从此以后与“扁豆”这个跟外号差不多的名字结了契约。
刚落生的扁豆一睁眼见到的就是长发高束、眯着眼笑得万分慈爱的阿相先生,没来由生出亲切,就跟小鸡破壳第一眼瞧见谁谁就是亲妈一般,一天到晚粘着先生,屁颠颠儿挂在他腿上被带着走东到西,好似一副贴了再难揭下的狗皮膏药。先生坐在书案前看书写字,她守得累了就蜷在案上无所顾忌地熟睡,睡着时身上又发出温润的玉白色光芒,远看仿若块雕工细致的玉石匐在案上,透着贵气。
在头发长到能扎起两个总角包之前,先生觉得有必要在发型上显出她是女娃娃这一性别特征,遂大手胡乱在她头顶抓一抓,揪出两撮,捋齐了用红头绳绑一绑,弄了两个冲天小翘辫。配了扁豆那天生圆扑扑肉嘟嘟的粉脸,十足惠山泥人大阿福的翻版,可爱出了境界。
扁豆爬树技艺高超,这多亏她从小爬先生。这话说得有些违背语法,详细说来,就是从玉枕大小的时候起,扁豆便已然习惯像猴上树一样,攀着先生的腿一路过腰踏背直上先生肩头,一趴一搭,便牢牢挂住了。说她是装饰物可会动,说她是宠物又太有主意,说她是先生失而复得的私生女,这……说了这话还能活蹦乱跳的,目前只有阿相先生的好友阿色师傅一人而已。
说到阿色师傅,自然不能忘了他家的小妖童小土。这妖界的人,起名儿多半没什么创意,比如扁豆是玉扁豆化成的精,先生便想也不想直接赐了“扁豆”这么个不大气的名字。又因阿色师傅一时兴起,拿门前茶树下的培土捏了个人形,注了点儿念力进去,那土疙瘩便摇摇晃晃活起来,自此以“小土”之名做了阿色师傅的妖童。又修炼了两百年有了真正的肉身,不会一碰水就变得软趴趴烂糊糊。
严格来说,算上之前的土疙瘩造型时期,小土的妖龄远要比扁豆大出一百八十年,该是前辈。无奈个性不强,而阿色师傅也不会像阿相先生对扁豆溺爱成性那样给小土撑撑腰,故此,他和扁豆在一块儿,就完全呈现出典型的女强男弱态势。
不过,受女娃儿欺负丝毫不影响小土在妖怪知识上的优势。单就做妖怪来说,小土远比扁豆称职,各种术法口诀也是循序渐进学得扎实。可他就是从来不敢用术法去反抗扁豆,这也是小土最不叫阿色师傅待见的一个缺点——太会见风使舵看人说话。知道扁豆是阿相先生的掌中宝,小土被人骑在头上拉屎都不敢说个“不”字,十足奴相。所以阿色师傅也只好当小土是个可呼来喝去的使役,无论如何生不出怜爱来。
反观扁豆,则是同阿相先生撒泼耍赖装乖卖萌无所不用其极,仍是深得宠爱幸福乐无边,怎不叫小土人比人,啊不对,是妖比妖气死妖呢?
三百岁的时候,扁豆终于长到有圆凳一般高,可爬先生的嗜好依然不改。尤其是先生一张藤椅一壶山泉优哉游哉躺在院子里且听风吟时,扁豆总爱吧嗒吧嗒跑来,两手按在椅沿儿用力一撑翻上去,抱着先生的脚踝一路跋山涉水直达胸口,肥嘟嘟的小手够着脖子一搂,两条小胖腿豪迈地一劈夹紧,以树袋熊的标准姿势霸占先生的怀抱。而先生则一如既往地笑,用纵容让扁豆的每一天都过得无忧无虑无病无灾。
等上了四百岁,有一天,扁豆巴巴跑来缠着先生殷殷追问:“先生先生,您是恋童癖吗?”
先生一口凉茶瞬间喷洒,顺带溅了扁豆一脸,无比惊恐地瞪着扁豆反问:“你哪儿听来的这混话?”
“小土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说先生对扁豆这么好,就叫恋童癖。想来是句好话,因扁豆从来没听人说过先生的坏话。可我不懂,既有个‘癖’字,应该也是种病症吧?先生疼扁豆是一种病吗?您是因为生了病才喜欢扁豆的?这病能治好吗?不不不,还是不要治好了。万一您病好后不再喜欢扁豆了,那多可怕呀!”
小不点儿顾自叽歪,全没注意到阿相先生已是印堂发黑,嘴角抽搐,双手握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
结果,多嘴的小土连带被他十分合作供述出来的传闲话的一众妖怪,统统给定了“其身不正,辱骂领主,以下犯上”的罪名,悲惨地被罚抄《妖怪守则》三千遍,以示警醒。甚至,小土还因自家阿色师傅同阿相先生的挚友关系,又被阿色师傅罚去替先生整理誊写《集语小札》,苦得他恨不得多生两只手出来。
而那以后,基于阿色师傅跟阿相先生密谈了很久的基础上,扁豆也被告知,再不允许无所顾忌地吊在先生身上被带来带去。
起初,扁豆很是哭闹了一阵,直怨愤说果不其然先生病好了就不再疼爱她了,每次出门都不愿让先生牵着小手,恹恹拖在后头委屈地跟着。小胳膊小腿本就走得慢,又是懒惰成性没有耐力,常常是先生走几步一回头,她在三步外,再走几步一回头,她已经腿脚酸疼撅着小嘴儿兀自任性蹲在地上了。
蹲着也不说话不叫苦,只幽怨地两眼包泪,一下一下瞟先生,委实逗趣。也总是如此时候,先生便苦笑着摇头,返身过去单手抄在她膝弯里一把抱起,轻轻捏她鼻子摸摸头,就此揽在怀里一同行去。于是这一场谣言风波,最终还是以先生的故态复萌收尾。
又两百年后,扁豆在凡人世界瞧见了一个穷酸的教书匠,觉得那七分头圆眼镜很是适合先生,便在想象中把先生原来高束的乌黑长发削成了三七开,配以老式的黑框眼镜,彻底颠覆了先生儒雅的风范。而让她不解的是,先生这一只千人千面的“怪”,居然就此常伴眼镜,再没摘下来过,委实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扁豆居然又从好讲八卦、好说是非、好传谣言、好议长短、好嚼舌头的“五好”妖童小土那里听说了那事情,自然要万分激动地直冲到先生跟前,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先生的脸。不明所以的先生,陪着玩儿了一会儿大眼瞪小眼的“我们都是木头人”后,终于决定探究一下扁豆乱七八糟的小脑袋里冒出的乱七八糟的想法。
“你这是要等着我脸上开出花儿来?”
“嗯~~”扁豆依旧大睁着眼摇头,傻愣愣问:“先生,您真是当年的‘风情三公子’?”
先生额角不引人注意地跳突了一下,牵唇讪笑道:“你又从哪儿听了没根没据的瞎话?”
“没有。是上回去阿色伯伯家,扁豆在酒窖里找见一本垫酒坛子的破书,好奇抽了看却是本史书。纸上的墨迹都晕得看不清了,勉勉强强认出了‘风’还有‘公子’这几个字。问小土,他顺嘴说定是指‘风情三公子’,然后又好像说了特不好的话似的,闪闪烁烁着不肯再言。依扁豆多年为妖的经验看,凡是秘密必定曲折离奇有趣得紧,可回来查了书斋里好多史书,都不见提及有这三个人。却是无意中在千年前的一本野史外传里,说到仙界火狐狸的一桩风流韵事时,写了句“适逢妖界‘风情三公子’之一的阿相先生”云云。妖界不同凡人,不会有那重名的事儿,这阿相先生不正是说您么?我便又去找小土求证,他方才支支吾吾承认,您同阿色伯伯都曾位列三公子。啧啧啧……”
扁豆老气横秋地咂着嘴,摇头摆出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让本已是神情肃穆的先生愈加阴郁起来,抬手拍了一下扁豆额头,嗔一句:“小丫头哪儿学来的流里流气?正经书不念,倒有功夫捕风捉影闲心风月。陈年的旧事,也值得你如此小题大做,足见你素日是有多荒废无度。”
吃疼的扁豆捂着额头直辩驳:“冤枉人。扁豆纯是听了先生的教诲,才会去翻那破烂史书,既有疑,当求甚解。可谁晓得这一解却解出了先生的旧事,早知道扁豆直询了先生便是,省得兜这一大圈子。”
“询什么?坊间的戏言诨号,纯粹玩笑,莫说书里不会记着,你又几曾从旁人口中听见过一二?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再不用功,我可要罚你了。”
“嗳——”扁豆叫了个惊天动地,随后捏着先生袖子撒起娇来,“不要嘛不要嘛!其实扁豆一直很努力的。我也不知道那书里写的人就是先生,不知道那是件不值一提的闲事,先生不生气嘛,扁豆以后再不提了,扁豆这就念书去。”
说罢,跳下先生膝头就往外跑。到了门口又折回来,踮着脚仰着头隔着桌案,终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先生先生,扁豆还是不明白。阿色伯伯生得俊美,自担得起那名头,可扁豆瞧着先生您就是一中年大叔,说儒雅倒也罢,却委实谈不上风情。莫非您这‘相由心生’的皮囊只在扁豆眼里变了形,妖界别他的妖怪瞧出来的都是一副尊容?”
这一番话过后,扁豆深切知道了,有些话,尤其是实话,情愿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也万不可吐露。因为实话不一定中听,也不是所有人都听得起实话,而且若是连好脾气的阿相先生都无法忍受,那这实话便定是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的大废话。
在看过了先生嘴角的抽搐和额上青筋剧烈的跳突后,扁豆被禁足了整三周,还不许用“飞来去”同小土语音往来,不能吃“兜兜转”糕点店里的招牌绿豆糕。三周里只准做两件事:念书和练术法。
同时,倒霉的小土也被连坐,无辜让阿色师傅罚去后山垦了两亩荒地作梅林,从此对扁豆敬若神明,尊称她一声“豆儿爷”。
而施了罚的阿相先生,却常端着一叠绿豆糕躲在门后,看着边做功课边愁得抓耳挠腮的扁豆,暗自犹豫:“我是不是罚得太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