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扁豆的大喊大叫,阿相先生和楼靖已各自有了动作。先生起身拂袖,甩出一枚符纸打在叶梓的右腕上。她手上正举着凉水壶的碎片逼向自己的咽喉,一片符纸却顷刻让她的手臂宛如受了千钧之力,无论如何抬不起来。适时,楼靖也隔着茶几倾过身来,一手恰按在寥落的玻璃碎渣上,另一手则死死攥紧了叶梓手中的玻片,顷刻间,血染十指。
滴滴殷红落在眼底,叶梓却仿佛看不到,兀自挣扎,嘶喊:“放开!我要去陪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他是故意死在大家面前,他想被关注,他想有人记得,他想堂堂正正地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呀!可他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了。求求你靖哥哥,放开我……”
楼靖不谙先生符纸的力量,于是更用力将利器捏进血肉里,绝不放手,喉咙里挤压出的声音干涸得仿似暮年老者:“那么我呢?叶子,你舍得留我一个人?”
失控的情绪瞬间凝滞,叶梓停下来,十分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丈夫,脑海中一幕幕浮现曾经的青梅竹马。
心只得一颗,情只衷一人,爱之一物,求不得或者已错过,于己是憾,于人,却终究不过一念抉择的“舍”与“得”。
所以叶梓此刻不确定了,在辜负与倾心的两边,十年前她各自放下了楮樵和楼靖,放下了她的“舍”、“得”。十年后,她想用生命偿还楮樵的倾心,却将深爱的楼靖又投入了辜负的选择栏,情陷三人,不得两全。
望着滴了一地的鲜血,叶梓颓然地瘫软在地,沉重的右手垂在身侧,自残的玻片留给了神伤的楼靖。压抑的情绪再无顾忌,随着仰天的嚎啕,倾泻而出。
楼靖已全然不觉得疼了,麻木地将碎玻片从僵硬的指间扯出来,撕下的皮肉血淋淋挂在玻片边缘,叫扁豆看着好不忍心。
仰头望先生,奇怪这般时候他依旧笑着,沉着淡然。
非凡的大妖怪缓步移近无助的女子,矮身蹲下,不劝不慰,反问:“你以为,已看透楮樵的心了?”
叶梓眼神空洞,懵然无语。
“过去的你看不到,当下的,你却又如何敢忘?”阿相先生抬掌覆在叶梓泪眼上,“他真正说过的话,请无论如何放在心上!”
沉睡的记忆之门在叶梓的意识里又一次被缓缓打开,此番只得她自己一人站在门边,用心去看见,去听见,去想起,复永记。
“你的靖哥哥把你照顾得很好呀!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清幸福的样子,叶梓,要牵好楼靖的手,一直幸福下去!”
最后一日的楮樵说着最后的话,脸上绽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和煦的笑,举起手中的饮料搁在唇畔,满足地饮下一口。
门外的叶梓看着门内的叶梓莞尔,两颊的红晕似三月含苞的桃花,春日胭脂雪,炫世却不艳俗。
“嗯!”
叶梓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楮樵的嘱托,在他饮毒时,倒地前。
楮樵,笑着。
七、托心,交代
新墨着笔的书页轻轻合卷,又一段人世因缘寄语成箴,被传说遗忘,被文字永载。
阿相先生闲闲靠在椅中,瞥了眼被还回来的《集语小札》,望着来人世故地笑着。
“瞧仔细了?”
来人声音苍老:“先生记得仔细。”
“确实遂了你的愿吧?”
“嗯嗯,遂了遂了!先生的本事没话说,老头子一直是信得过的。”
阿相先生对这好话很受用,笑容里添起几分得意,冲着对方不客气得一摊手:“那请付账。”
“呵呵呵,”老者爽朗地笑起来,“给钱又不要,老头子全副家当就那一间裁缝铺子,先生尽管去挑,看中意了就拿走,我没二话。”
先生挑了挑眉:“喔?小可若是要那整间铺子,你也给?”
老裁缝毫不犹豫道:“给!别说是身外物,即便收了我这条老命,也绝没有舍不得不愿意。”
似料到了对方的坚决,先生脸上并未显出诧异,反笑得愈加和善起来,言语间颇感慨:“唉,难得有你如此长情呐!”
闻此言,老裁缝苦笑:“先生真能挖苦人。几十年了,有情也早淡了,我求你不为故人,只是不忍心。”
“世上烦恼人多了,怎不见你也不忍心来替他们求一求小可?”说话间,先生落落起身,踱至窗前肃立,“集语亭的门从来只向着有缘人,小可这里来客众多,回头的却少。何况你两次推开小店的门,时隔几十年却都是为旁的人求解脱,你当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撞进来的?”
面对先生的诘问,老裁缝一时哑然,心头茫茫然一片空荡,理不出个头绪。他只记起,几十年前推门而入,阿相先生一如现时的仙风道骨,而自己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莽撞儿郎。一领旗袍,满心无奈,当年还是小裁缝的男子求先生做一回邮使,替自己送一份迟到的约诺,撒一个善意的弥天大谎。
阿相先生并非不会打诳,可在集语亭的故事里,他绝不用谎言作终结。受托的旗袍交在天真女孩儿的手上,先生将谎言还原成了没有结果的暗示,如实告诉女孩儿:“这就是他不敢娶你的原因。一个革命党,而且马上就要出发去另一个城市用另一个身份活着,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他爱你,但他不能承诺你任何同爱情有关的海誓山盟,旗袍是他答应你的礼物,给你不是要你睹物思人,而是证明这份感情里他用过心。对他来说两清了,而对你来说,等待还是放手,也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女子笑中带泪地捧着旗袍久久,最终,她选择了放手,允许另一份不输于这份痴恋的情浓填满心房。
确然,那女子便是楼靖的祖母了。
很难想象战后在熟悉的老街重逢,楼奶奶和老裁缝的心中都是怎样的百感交集呀!也是那时候,老裁缝才知道了阿相先生对自己委托的“背叛”。但看着旧日恋人那样释然,那样幸福,他又深深感谢先生的用心,让一段情可以没有锥心刺骨地痛悔,安然收场。
再后来,老裁缝入赘了老街的洋服店,继承了铺子,也传承了手艺。
“旧事何必重提?”回忆过往,老裁缝总难免还是感到些许的欷歔。
阿相先生始终站在窗边,不曾回身,唯有话音飘飘渺渺地递过来:“小可是解忧人,可集语亭迎的,却并非烦恼人呀!所谓有缘,结的是心,不是忧。”
老裁缝似乎有些懂了,褶皱的老脸上神情迟疑:“我的心……”
先生终于回头,眉宇微蹙,敛神正色:“你的心里存着那段情,想着那个人,正因了这份几十年来从未淡去的惦念,你才能走进那道木门。爱能放下,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放心舍得。对于情,你同楮樵一样,既洒脱,又绵长。”
可叹,老裁缝得遇阿相先生,余生海阔天空。而楮樵,死生都只是孤独一人。
爱之深,此情此意寸缕针线锦绣载不动,片纸笔墨文言也载不动,信物有凭,到底不过是死物,实比不得真真切切的执手相牵,白首不离。
珍惜着楮樵的用心,那夜里,叶梓用泪水做洗礼,恸哭过后终于可以平静了心思,公平地去看待楮樵的情,楼靖的爱,还有自己的心。
曾经的青梅竹马,往事历历,对楼靖的爱绝没有半分虚假和求全,这是叶梓确信不疑的。只是情感的累积和托付因了朝夕相伴的熟稔,变得理所当然。少了轰轰烈烈的追求,还有彼此磨合、信任地波折,叶梓太习惯跟楼靖在一起了,习惯到他们轻易不会亲口说爱。
走近颓唐跌坐几上的丈夫,托起他伤痕累累的一双大手,叶梓将眼泪含在眶里,依依诉说:“靖哥哥,一直是你牵着我走,谢谢!以后我会牵着你,再也不放开。我要跟靖哥哥在一起,永远,我爱你。”
绷紧的弦终于松了,楼靖疲惫地靠在妻子肩上,男儿泪无声地渗入她衣衫里。
临别时,阿相先生依约索要报酬。楼靖本欲倾尽家财,不料,先生一概不入眼,唯独看中了夫妻二人指上的戒环。
“这是结婚戒指!”
楼靖急急强调,却只换来先生一声讥笑:“哼,可笑!这世上多少人以指环为契,誓言今生,却终究劳燕分飞。情之所钟,若得一心相守永不离弃,又何需区区指环来圈定?”
拗不过,又驳不了,加之叶梓对先生所言深以为意,爽快摘下婚戒交与先生,才得重温夫妻情的楼靖自然不敢有违妻子意愿,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此刻,作为真正幕后的委托人,老裁缝并不吝财,只好奇:“先生又究竟看中老头子身上哪件东西了?”
阿相先生往椅子上一坐,交叉着十指,一脸精细样直言:“小可只需一枚顶针。”
老裁缝怔了怔,抬手看着中指上常年如指环一般套着的铜色顶针,又是一声苦笑:“唉,先生还真是专拿不值钱的无价宝啊!”
话虽如此,老裁缝倒是同叶梓一样爽快,将顶针脱下来直递给先生。
先生不客气收下,捏在手里摩挲把玩:“果然是老东西,有意思!”
老裁缝自然不会了解,一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怪在任何有年头的器物上都能感受到使用人的意念和执着,于他,这当真比听戏看书有趣得多。
横竖“银货两讫”,生意了了,老裁缝又实在对那顶针心生不舍,便无意多留。正欲迈步向外走,他忽又记起一事,扭头问先生:“小靖的枪是被先生收起来了吧?”
阿相先生眼睑低垂,狡黠地笑笑:“呀,那样不吉利的凶器,小可可是从来不碰的!”
“是嘛?那可是跟同事借的枪呐!”老人垂眉若有所思,俄而,抬眸笑笑,“看来这次的麻烦只能小靖自己解决啦!”
说完,人便走了。
方是这时候,一直不声不响猫在走廊里的扁豆才蹦跳着跑出来,手脚麻利地爬上先生膝头坐好,仰头贼兮兮笑问:“先生做什么不把枪还给那差人?”
先生不屑地嗤鼻:“嘁!放大假还特特去跟人借了枪来我这里,分明是要对本主不利。就冲着这份居心不良,偏不还他。”
扁豆捂嘴闷笑:“得罪谁不好得罪阿相先生,这下有得那憨子苦头吃喽!”
先生忽将脸凑近扁豆,眯着眼笑得极不真诚:“有闲暇听墙根,想是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扁豆心头一凛,嘴角抽搐着讪笑:“啊,哈,哈哈,没、没做完……”
先生表情丝毫未变,柔声道:“那你还待在这儿干嘛呢?或者,我把你放阿色那里见学几日?”
“不要——”扁豆尖叫着从先生膝上跳下来,风一样穿过走廊往书斋跑,“扁豆一定好好做功课,先生不要送扁豆去阿色伯伯家,扁豆不要去啊……”
吓坏了的小妖童看不到,身后的阿相先生已捂着肚子,笑得眼角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