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楮樵呢?他身边真的就没有一个人曾走进过他的心里吗?空白的人生,是否当真不曾动心,不曾用情?
于是楼靖开始好奇,独自游离出重案组的搜索方向,开始寻找楮樵的旧物,在他曾到过、驻足、盘桓的地方,搜集哪怕一张纸片的痕迹。结果他找到了,同母亲蜗居过的旧屋书桌抽屉缝隙里,静静封存着楮樵的日记本。秘密不在乏善可陈的文字里,硬抄本最后的封页内侧,蓝色圆珠笔以素描的技法,勾画出少女安静的侧脸。楼靖很有自信,画中人就是叶梓。
往事仿佛一出经典老电影的情节,在楼靖的心里拼凑成完整的映画。成为警察以来,楼靖第一次违反守则,将涉案的证物私扣隐瞒,没有直接上交。他把日记本上的画摊开在叶梓眼前,看着她眼中的惊诧渐渐褪色成疑惑、伤感、悔恨,最后徒留下迷惘。
“他,喜欢过我?!”
听着叶梓惶惑的呢喃,楼靖近乎残忍地捧起她脸来,直望入她眼中:“不,他喜欢着你,一直,到死。”
叶梓哭了,将日记本捧在胸前,整整无声啜泣了一夜。
“组长拍着桌子问我为什么要违反操守,”楼靖颓然坐在阿相先生面前,手抵着额,眼底阴霾深重,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到,“我没办法告诉他是因为叶梓夜夜噩梦,有时甚至哭着醒过来,说梦见楮樵站在好远的地方跟她说话。她听不见,就拼命向他跑,可越跑反而离他越远,越听不见他说的话。我以为叶梓是歉疚自己递给楮樵那杯有毒的茶,我想让叶梓知道楮樵的感情,或许她能释怀些。可是我错了,叶梓的梦魇越来越重。她索性整宿整宿开着灯不睡觉,实在困得受不了就坐着瞌睡,或者我抱着她,才稍微睡一会儿。同事给我们介绍了心理医生,看了几次,她似乎好一些。没想到,案子在这个时候真相大白,可是……”
楼靖说出的真相,让阿相先生都大吃一惊。原来有一组警员在调查楮樵最后联系人的时候,找到了一家境外私人诊所的电子邮件地址。经过沟通后了解到,楮樵在国外接受过短暂的抗肿瘤新药临床试验。由此,法医再次进行了尸体解剖,最后CT扫描发现楮樵脑部长有肿瘤。经过病理切片确诊,楮樵的脑癌已到末期,余命至多三个月。
一夜之间,之前种种的侦破方向都被推翻,所有警员都萌发出一个悚然的念头:自杀。
然而就跟至今以来被刻意掩藏的人生轨迹一样,楮樵将得病前后的情绪也小心遮掩着,即便最亲近的下属、他的父亲都不知道,这个每日按时上下班的人其实正在为生命倒数计时。那该是何等绝望的孤独呀?无处倾诉,无人来慰,无以,求安!
但他一定还有留恋,一个人,一桩事,促使他时隔十年又登录上校友录的账号,看见了同学会的召集令。他去了,见到了一些人,或许还听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随后他便死了。这一切都符合一个自杀者的逻辑,唯一叫人疑惑的,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惨烈地死于众目睽睽?为什么要将嫌疑落在一个他曾经默默喜欢的女子身上?为什么,他死都不留下只言片语的解释,哪怕是最后的倾诉?
带着这样的矛盾,案子虽最终因在死者服用的抗癌药胶囊里发现了氰化物粉末,得以盖上了“自杀”的定论,可每个曾涉入其中的人都不约而同困惑着,在心中留下永远的疑问。
与此同时,叶梓的病情,加重了。
“她开始梦游。”楼靖的诉说也直如痴痴的梦呓,“很多时候哪儿都不去,就是开着窗,然后在窗边站着。好几次我以为她会跳下去,吓得想去叫醒她。结果她只是朝天上伸着手,好像要捉什么,又没捉到,就退回来,关窗,回去睡觉。可我还是怕得要死,怕我不在的时候她睡着了,就那样从窗口跳下去。我不敢离开家,不敢离开她半步,组长体谅我,批了我一个月大假,让我安心照顾叶梓。呵,照顾?”楼靖笑得惨然,“我不过就是个看守,跟疯子似的一刻不停盯着叶子。她醒着我担心,她睡着我更担心。我一分钟都不敢睡,强迫自己站着,连坐下都不允许。结果还是睡着了。等我醒过来,却发现叶子坐在我边上,她,她……”楼靖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她用我的手铐把自己跟我铐在一起,她说这样,就不怕我找不到她了。”
男儿泪,哀至深,痛至彻,一滴一托付,重若千斤。
阿相先生久久垂首默着,手掩在袖中,眸藏在镜后,不辨真心意。小扁豆已哭成个泪人,豆大的泪珠儿顺颊而下落在地上,碎成一滩又一滩。她挨近先生,捏着他衣袖依依哀求:“先生,帮帮他们吧!”
先生抚去妖童的泪痕,偏头望着楼靖,诚道:“你所求,是要解脱?”
楼靖黯然摇头:“不,我只求你能让叶子得一个明白,帮她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你觉得她的心魔就是她病症的根源?”
“是。”
“你不怕心魔背后的真相,是一个你无法承受的结果?”
楼靖犹豫了一下,狠狠坚定:“没关系。只要叶子能好起来,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愿意面对。”
“好!”阿相先生利落起身,“那就领我去见见你的妻子吧!”
剑指当空劈开一道虚无的门,阿相先生拉过苦恼人的手,昂然迈入,迎向未知。
四、你中有我
夏末的夜晚,风里终于少了水汽的味道,变得轻快又干爽。
如果不是形销骨立,如果不是眸光太过飘渺失却焦点,那一个凭窗而立的翠裙女子该是与这夜色多合衬呐?
隔着时空的门,扁豆怔怔仰望前方小楼窗前被暖暖灯光拢住的女子,心头却丝丝生寒,点点沉重。
阿相先生没有选择直接现身于楼靖家中,三人从撕裂的空气门里走出来,就落在公寓楼侧门外的一条小街上,恰可窥见位于三楼的楼靖家的客厅窗户,便正看见叶梓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前。夜静而无人,他们无言绕向正门,悄然又迅速地进了楼内。
扉启又合,窗边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移动分毫,更不曾回眸望一眼闯入者,灵魂仿佛去往了另世,徒留躯壳。
楼靖倚在门边不敢走近,他甚至比阿相先生站得更靠后,一身不堪负重的倦意。
是时,有声音隔着半间屋子悠悠荡过来:“是小楼回来了吗?”
楼靖回神,讷讷应道:“啊,是我!”
“正好,再炒一个蔬菜就好了,你快洗洗手去,我们……哎哟!”身前挂着紫色围裙的年轻妇人手里端着一盘虾仁,显是从厨房过来,自说自话间无意看见同楼靖一道进门的先生等人,一时尴尬,倒很快调整过来,满面堆笑地问:“是同事吧?正好,来来来,快坐,开饭啦!妹妹,”妇人微微躬身,腾出一只手来牵起扁豆,“走,跟阿姨一起去洗手。”
楼靖没有作出解释,待扁豆识趣地跟着妇人走开,他低声同先生说:“她是叶子的姐姐叶楸,休息的时候会过来帮我照顾叶子。”
先生对妇人的身份不感兴趣,只瞥一眼犹自在窗边枯守的叶梓,淡淡反问:“你要叫她也留下?”
楼靖立即摇头否认:“当然不。她家里有孩子,不在这儿过夜,一般晚饭后就回去了。”
先生沉吟了一下:“嗯,明白了!那就却之不恭,叨扰府上当个食客。”
说完,促狭地笑笑,举步行至窗边,与叶梓并肩而立,没有自我介绍也不客套寒暄,直言:“不厌吗?”
那许多人声都未曾惊扰到半分的人,突然肩头一震,黯淡的双眸里点缀起星点的光亮,移目回转,好奇地望着先生:“你……是谁?”
先生笑得温和:“小可是个生意人。”
叶梓茫然地歪着头,似乎正努力让思维回到正常的逻辑轨道,终于,她意识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你会在我家?”
阿相先生不答,转过身望着仍旧远远站在玄关处的楼靖。叶梓也随他一道回头,在认清丈夫的刹那绽放出天真的笑:“靖哥哥回来啦!”
楼靖有一瞬的恍惚,眼前依稀是昨日少年青涩,在警校同学声声戏谑调侃“靖哥哥,蓉儿好想你”的起哄中,坦然奔向校门外羞红了脸的纯美女孩儿。
双手托起嫣然的容颜,隔着记忆的两个楼靖用两样的心境唤起同一个名字:“叶子!”
骤然地,灯灭了,楼靖狐疑四顾,惊讶地发现,无边的黑暗中他看得清自己看得清妻子,却不见了阿相先生和扁豆,不见了熟悉的家具陈设,他们,似乎到了另一个空间里。
“喂!”楼靖搂住对外界异样完全没有反应的妻子,小心地喊了声。没有人应,他便更用力喊起来:“喂,有人吗?叶楸?先生?你们都在吗?”
依旧没有任何回馈。楼靖不打算等待了,牵起叶梓的手准备自行去寻找出路。可才提起脚来,蓦觉肩头一沉,已叫人大力拽住。回头正看见阿相先生一脸肃穆,身上的长衫换做一领月白色广袖唐衣,原本深色的眼瞳竟也褪成了少见的琥珀色,深深地望着仿佛凝固了笑容的叶梓。
楼靖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阿相先生伸手覆上楼靖夫妻二人相牵的手,用力握着:“千万别放开,不然她就回不去了。”
楼靖心头一凛,忙看向叶梓。她还是那样笑得双眼合起来,宛如春风拂面,却直似座蜡雕的像,没有生气,没有心。
“叶子?”楼靖指尖忐忑地触碰上妻子的颊,温热的体感昭示,她是活着的。可这个人就是不动,不变,不言不语,楼靖心疼地抚着叶梓的脸,不断尝试去唤醒她。
“没用的!”先生话音清冷,“这是她的意识,我们从里边是叫不醒的。”
楼靖一怔:“意识?你是说,我们在叶子的思维想象里?”
“当然不是。你们人类的医学把意识定义为一种心理反映形式,是抽象不可描绘的。但于我们来说,意识其实是一个空间,存放了记忆、想象与愿望,可以进出、逗留,甚至,取用。”
“取用?”楼靖觉得自己的逻辑彻底混乱了,忽而又想到,“你们?你说的‘你们’是指……”
阿相先生斜睨着楼靖:“难道你到现在还信小可是凡人吗?”
楼靖用力捂住眼睛:“我不知道。发生太多事了,我快连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都不能确认了。我搞不清楚,我真的不知道。”
憔悴的男子声音嘶哑,肩头垮塌一副颓气,但阿相先生看得清楚,自始至终,他没有放开妻子的手。
妖界领主的嘴角不引人注意地翘了翘,又问:“那你现在是想出去,还是要留下来看清楚?”
楼靖猛抬头:“你有办法回去?”
“既然进得来,自然是可以出去的。所以你的决定呢?”
“还用问,当然是……等等,”望着阿相先生唇畔渐渐延展开的笑意,楼靖恍然,“如果意识是存放记忆还有愿望的,也就是说……”
阿相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叶梓的记忆全都保存着,在这里。”先生忽扬手拂袖,空间蓦然亮了,无影的灯光渐次铺展,投射出一条望不见边际的长廊,两边静静排列着数不清的门。
楼靖望着这不可思议的盛景,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便连阿相先生说的话,此刻在他听来也无比魅惑。
“不去看看么?”
楼靖在挣扎:“这是窥探隐私。”
“噢?”阿相先生笑容玩味,“怎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你以为,叶梓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这话明显是个陷进,却正说中楼靖心底的阴霾,他犹豫了,一遍遍努力回忆少年时的点点滴滴,一边说服自己相信叶梓。
阿相先生将他看得透彻,出人意料邀请:“还是去看看吧!不要觉得这是一种不信和背叛,谎言有时可以是善意的,那么窥探也就可以是为了求证和寻真。你求小可给叶梓一个答案,莫不若,你来将真相勘破,对于如今这般样的叶梓来说,或许这才是最好的。”
相识不过几个小时,也未深交,可楼靖总觉得自己在这个所谓的先生面前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无力感。他时而说着难解的话,却句句都带着说服的力量,迫使自己不得不去遵从,不得不去托付。
不等楼靖给出切实的答案,阿相先生自行迈步往前,来到最近的门边。隔得并非遥远,楼靖清楚瞧见门上的木制铭牌刻写着“下雪了”。阿相先生手放在门把手上,回眸凝望,静静等待着。
终于,楼靖鼓起勇气移动双脚,牵着心爱的妻子,慢慢走进意识的长廊。
他驻足在先生身边,伸过手去。先生自觉放开门把退后一步,记忆之门在楼靖的手中被缓缓推开。
“呼——”刺骨的风呼啸着迎面冲撞而来,楼靖下意识紧紧搂住叶梓。抬眸看时,风已转向,顶上徐徐飘扬着细小的雪花。
“欧,欧,欧,下雪喽!”
循声望去,阴沉的天空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圆扑扑的小脸在寒风中冻得两颊生红,却掩盖不了笑容里毫不矫饰的开心与兴奋。
大孩子提议:“我们回家去拿洗澡的木盆来接雪吧!这样就好堆雪人了。”
小一些的女娃甜甜笑着点头,无声附和。随后,二人便手牵手跑远了。
楼靖看不到她们的终点在哪里,他只认得,这一双女娃定然是叶梓和她的姐姐叶楸。叶梓看着好小,比彼此初识的那年还要小,头发短短的,额前的留海用草莓图案的发夹别住,衬得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哎呀呀,”阿相先生遗憾地叹了声,“看来你要的答案是不在这里了。走吧!”先生礼貌地拉上门,“去下一处找找。”说着,信步踱了起来,状似对那些门扉兴味浓厚。
楼靖自然不会明白,就好像样貌有别,每个人的记忆形式当也不尽相同。拿叶梓来说,她的意识空间不是以时间为单位的,而是分为了“快乐的”和“不快乐的”两种,所以她的长廊可以简单地一条到底,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了喜怒哀乐。这对于爱猎奇的妖界领主来说,不啻为是一次新鲜的体验,怎不叫阿相先生雀跃?
原就忐忑的楼靖压根无意留心门上写的字,加之对此种奇幻境遇的迷惑,便索性由得先生去决定,自己只看顾着叶梓,随在他身后。
东张西望了不多会儿,先生应是又发现了属意的门,两手拢在袖中,笑意吟吟看着身后的楼靖,显然等着他来开门。
楼靖牵着叶梓赶上来,抬头扫一眼门上的铭牌——靖哥哥最好了。楼靖面露羞赧,干咳了一声,眼神闪烁道:“这个,肯定不对,别看了,再找找。”
阿相先生不依:“没看过,怎么知道是与不是?”
“这都写着呢!我同叶子的往事,不会是我们要找的答案。”
“嗳——?”先生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可这门明明是在‘不快乐’这一边哟!”
楼靖愣了愣,回头张望了一下,记起来,方才那个“下雪了”的门确确是在长廊的左边,而面前的门则是在右边。楼靖很诧异:“不可能,我同她,我们……”
“嗯哼哼……”先生笑得很狡黠,“看来你是想不起来这扇门后的故事了,那不如去看一眼。”
还不及楼靖反驳,阿相先生迅速地拧动了门把手。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出人意料的,阵阵响亮的咒骂声直灌入人耳中。
“死小鬼,你低能儿啊?捧个空热水瓶都捧不好,你怎么不把自己摔摔碎啊?”
小小的叶梓缩在墙边,脚旁是一地热水瓶内胆的碎渣。她头埋得很低,被母亲数落得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出。
这时候爸爸进来了,手里拿着扫帚簸箕,也不说劝一劝气头上的妻子,反拿膝盖顶了一下叶梓的腰,不耐地轰赶着:“滚滚滚,死到外面去!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还添乱,给我跑跑开,不要看到你。”
叶梓怯怯地倚在墙角,不知所措。妈妈过来拽起她小胳膊用力拖到门边往外一搡,喝道:“滚啊!”
就这样,叶梓在搬家的第一天被爸爸妈妈“扫地出门”。她不敢跑太远,很无助地一个人站在小区广场边,等着爸爸妈妈气消了来喊她回家。
广场上有大龄的男孩子在游戏,叶梓看着他们,很是羡慕。直到,有一个男孩儿发现了她。
“一起玩吗?”
“会弄脏衣服,妈妈要说的。”
“这样啊!”
……
“嗳,你们玩儿吧!我不来了……会翻花绳吗?”
“会的。”
“那你教教我吧!我老翻不好,被奶奶笑话。”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