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班主任眼中,我外形纯朴不修边幅,怎么也不像心智已开的样子,然而世事的发展却经常和人的想象相反。在高二下学期语文数学英语都经过了四轮测试,学期过半的时候,我早恋了,对象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
我们的相识是在一个论坛里,他喜欢古龙,我喜欢金庸,我们为各自的偶像辩护,往往一场唇枪舌战下来,天边的太阳已经敛尽光辉,清透蓝天下漂浮的,是重重的暮云。
我感觉找到了人生的知己。每天上语文课时,我细细打磨写给他的信中每一个字;数学课时,我记下不懂的问题,想着周末回家上网时一定要向他请教,当然这么一想的结果便是我错过了老师更多的讲解,不懂的问题越来越多;历史课时,我每每都在中国近现代史中慢慢地翻查他出生的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事情发展到住院那一步的原因是他约我暑假的时候见面。经过半学期挡桃花的经验,我对这副体型难以入眼的认识已经非常深刻,虽然我认为他是一个执着于心灵而轻视外在表现的人,但为了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我还是决定减肥。
那段日子我不仅推开了冯澜买给我的各色零食,而且发展到早上一个苹果,中午一小碗白米饭,晚上只喝一碗汤的地步。作为一个一向善解人意的好同桌,那段时间的冯澜却表现得分外不懂事,在我无数次推开他的零食过后,他依然孜孜不倦地每天携带大包东西来到教室,而且那些零食的档次也随着日期的往后日益升级。终于有一天晚自习过后,我推开他递给我的进口巧克力饼干,愤怒地说道:“冯澜你还是不是我哥们儿?”他静静地看我,在明亮的日光灯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形成一个扇形的影子:“你吃得太少,这样会生病的。”我一拍他的肩膀:“我体格好得很,怎么会生病。那,你看看我胳膊上这恢宏的肱二头肌,我暑假就要见他了,你可别拿零食诱惑我犯错啊。够朋友的,下楼陪我跑几圈去。”
他不作声,却还是陪我来到操场。在我跑第二圈时,肚子一阵剧痛,疼痛感随着我向前的脚步而加剧,终于蹲在了路上。
冯澜几步跑过来,拂开我额前的头发,剧痛中我看清楚了他焦急的脸,清秀的眉毛几乎皱到了一起,天空墨蓝色的光影照进他的瞳孔,仿佛亮过天上的星星:“筠君你怎么了?”
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冯澜实在长得很好看,往日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停顿在买零食和挡桃花这种实用性的层面,完全忽略了他的审美价值。我想,如果哪个女生给冯澜当了女朋友一定很累,他是那么好看,简直像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不管人再如何努力,怎么追得上精灵的脚步呢?我就这么捂住肚子看着他,嘴里大叫:“冯澜我疼死了,我也没怎么着啊,怎么好象快生了似的,哎你说我是不是成圣母玛丽亚了……”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身处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白墙白枕头白被子,再往下一看,一个貌似是冯澜的物体趴在床沿,黑暗在他脸上发上镀了一层青冽润泽的光芒。我昏昏沉沉地想,原来我躺在云上啊,天上的天使,长得也就跟冯澜差不多嘛。
然后我再一次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经晨光大盛,半幅金色阳光泼洒在少年身上,冯澜安安静静地看着我:“醒了?”
我艰难点头,感觉胃里空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在我心中,一向冯澜等于零食,于是我大胆开口问道:“兄弟,有什么吃的没有啊?”
冯澜拿起床头柜上的碗,递给我:“先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什么也不能吃了。医生说你急性胃炎,最近这段时间只能喝粥。”
我听他的语气里有点前所未有的责备语气,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他埋着头站在阳光里没有说话,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有!”
我喝了口粥,不遮不饶地说:“你怎么会没生气,没生气是这个反应吗?你当我傻啊!这都看不出来。不就是这几天没吃你的零食吗,我知道那些东西很贵,我也不想拒绝你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能吃啊,巧克力饼干什么的,都是高热量,我不能继续胖下去了,暑假还得见……”
他打断我的话:“你本来就傻!”他走到我的床前,恶狠狠地看着我:“没事学人家减什么肥啊?那人就这么重要?重要得让你废寝忘食?现在功课又紧张,你看你这一住院,把上课的时间都给耽误了不是。”
他一向以温和著称,连拒绝桃花也拒得那么有礼有节,突然被他这么一吼,我不禁唬得泪眼婆娑:“冯澜你别生气,大不了我马上回去上课就是,绝对不会耽误功课。”
他垂了头不说话,沉闷的空气在病房里流淌,我吓得呆呆端着粥碗,不敢往嘴里送。他看了我的样子,放缓了声音:“那也不用那么着急,落下的功课,我帮你补上就是。吃饭吧。”
我这才想起,冯澜似乎在我们这所国家级重点高中里,成绩长期占据文科班排名的前三位。这么一来,我留着不懂的数学题企图上网问别人这种事情,简直是匪夷所思。
我喝了两口粥,小心翼翼地问:“冯澜,你说我的病好了以后,会不会你那些零食就过期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过期了扔掉就是,你别以为这么看着我我现在就会拿给你吃。你这种人就活该受点教训。”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病好之后,要多少有多少。”
我顿时雀跃起来。
那场病过后,我终于瘦了十多斤,从一个大胖子,成功进阶为一个半胖子。可是冯澜说,可以了,已经很瘦了,做他女朋友都很有资格了。
后来那段萌动的岁月过去,进入反思阶段,我不得不承认,我那个时候对自己要求很低,又自我评价过高,原因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冯澜对我的纵容。减肥也好,做题也好,他总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说:“可以了,不错了。”“不要太为难你自己了。尽力就好。”
我幡然醒悟过来的时候,因为那件事情的发生,冯澜离开了,从此以后,我也好,班上同学也好,再也没有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高三那个暑假,我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戒掉了甜腻的饮食,计算卡路里吃饭。这个夏天的清晨我每天延着街道跑步,汗水汇成大片水泽从鬓发间漫溢出来,流进眼里有一点刺痛,和着眼泪又淌到腮边。某一天我在王家卫的某部片子里面看到了我喜爱的金城武,他说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跑步,蒸发掉身体里的水分,泪就不会流下来了。我想怎么会呢,其实汗水滴在眼里的感觉是那么的疼痛。
我还学会了熬红枣银耳汤,用米汤和牛奶敷脸。印象中的冯澜没有在乎过我漂不漂亮,这在高中男生普遍的价值观中实在是一个异数。但他却很在意我是不是健康,我知道为了他,我会使自己活得更好。
大学开学之前最后一次聚会,我换了发型和衣着,以一个焕然一新的面貌和体型出现在高中同学面前,让大家纷纷大跌眼镜。我心里酸涩地想,再也不会有人瞧着“冯澜曾经的女朋友”窃窃私语鄙视他的审美观了。虽然他已经离开,但是,我却觉得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我翻了个身,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突然有点发涩,最近想起冯澜的时候实在有点多,比整个大学四年加在一起都多。整个大学四年我干过什么来着?每天好好学习,按时上课,除了大四考上研究生过后那段时间因为误打误撞写了个话剧剧本补贴家用,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娱乐活动的事。这让我觉得有点难过,因为我听导师说过,他在过了四十岁以后,经常情不自禁就想起过去的事情,有时候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大学四年我在为我美好的未来努力拼搏,到了研究生一年级,我就开始依靠回忆来过日子,按我导师的说法,这种情况就叫做提前进入更年期。
我一向有点择铺,更不要说是在医院这种令人缺乏安全感的地方,面对着苏乔这样一个关系微妙的人。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道到了什么点才踏踏实实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对面已经人去沙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