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整天进行着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并琢磨着怎样做才能让一切胡思乱想变成现实时,在看不见的角落,他却在一直默默地做着这样的事。我看着手里的笔记本,觉得无论如何也编不出一套说辞,说服自己相信一个人这么做完全不出于任何感情。
笔记本再往后翻,数字少了,文字却慢慢地多了起来,虽然都是一些凌乱的只言片语,但联系起当日的情形,我想,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他说的是什么。
我们被抽中演话剧那天,他说,筠君,我很高兴可以和你一起上台。即使周朴园是鲁侍萍的过去,但是,如果今后我发现,我的过去里并没有你的存在,那么人生将会是多么荒芜。
贾浩南的出现,我们第一次起了这样大的裂痕。他当时看着我,目光冷冽,你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我们就不要做朋友了吧。大雨倾盆,他把懵懂无知的我独自抛在教室里。可是他日记里却这样说:筠君,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出现可能会给你的生活带来这样多麻烦。我很担心,如果贾浩南从此不再帮你挡住这些麻烦了,我们该怎么办呢?筠君,是不是只有我当众和你划清界限,才是唯一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再受任何威胁的方式?
那天晚自习后何婧珊拉我到花坛,对我说,冯澜说你居然和贾浩南这样的人有交情,简直是自甘堕落,你从来有没有为冯澜想过,在贾浩南面前说你是他女朋友,对他来说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可是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冯澜却一直站在我们身后,他这样说:筠君你果然很傻,下午惹得贾浩南这么生气,现在还敢三更半夜在外面逗留这么久。你让我怎么放心你?不过你不知道,你跟贾浩南说你是我女朋友,虽然是假的,但我心里竟然这样高兴,这样高兴。
那天被班长抢走了我的信,我当着班里那样多人的面说,我有男朋友了。他神色漠然地在旁边看书,仿佛我们说什么,根本是与他毫无无关的一件事。是啊,我当时想,一个同班的、不漂亮的女孩有了男朋友,关在学校里受到万众瞩目的他什么事呢?之所以看见他似乎闪过失落的表情,一定是我内心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他却在日记里说,是不是只有当大家都知道你有了男朋友时,我才能够放放心心地继续留在你身边,做你的,一个朋友?
演出完成那天,他倚在阳台上,问,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日记里的他说,我现在才明白,即使每天只能和你说上一句话,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欣慰。
纸上少年的字迹并不缠绵,转弯拐角中尽是青涩。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动人的东西。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最后我失恋,他决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每日是那样的寸步不离,我原先以为,年少的感情,总不该如此胶着,而我本身,也完全不具足招蜂引蝶的条件,他这样做,完全是过分小心。这时候终于知道,这是他默默地保护我的方式。他说,我终究没有忍住,还是走入了筠君的世界,从此,我就该肩负起守护她的责任。不能让她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现在一切终究都好了。我想,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所有过往,现在都应该是隔了亭台楼阁看到的秋月,纵然美得有点哀伤,但也只是一个标本似的凭吊存在。
只要有他在,还有什么需要心酸呢?
我合上本子,收拾东西出了门。
这天的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当我踏在道观中那条黄叶纷飞的小径走上归途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起来却听见夏苗苗小心翼翼的声音:“筠君,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好吧?”
我有点奇怪:“我很好,刚做完一个采访。”
电话那头她欲言又止:“刚才地震了。”
我说:“知道,我感觉到了。好像并不是太严重啊。”
她顿了一顿,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可要有点心理准备。上次在白老师家里吃饭的时候,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冯澜去思燕沟拍摄了,是不是?他现在回来了吗?”
我想起上次彭洲木的事情,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莫非冯澜被她捉奸在床还是怎么的,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答道:“还没有回来。”
她抽了口凉气,缓缓说道:“这次地震的震中,是在思燕沟……最近你也知道,雨水太多,山体都全部松掉了,现在据说引发了特大泥石流,里面的人全部被困住……哎你现在在哪里呢?我过来看看你。”
她话音未落,我的指尖已经开始覆上了一片尖锐的冰凉,沉痛渐渗入心,慢慢地转化为一阵沉软的麻木蔓延到了全身,手机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秋风凛冽,眼前的世界似乎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眼前再也没有了成片的亮光和完整的景物,凌乱而毫无规则的白色亮点在脑海中氤氲飞舞着。暮色中周遭有年轻道士正在念诗,和了风声萧瑟而疏朗:“百岁光阴总不同,回头便是出迷蒙。教公对景知颠倒,擘碎微尘踏碎空。”
我茫茫地想,回过头是什么呢?是在阴霾的雨天,那少年的明亮笑容可以驱散满天的乌云,但是眼中却融进了整片整片的落寞,他说:“筠君,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回过头是什么呢?我看见少年慢慢长大,在周围刺目的苍白中,他的笑容明亮,怀抱温暖,他叹息说:“筠君,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流泪了。”
如果眼前的景致是颠倒,回头便可以走出这片迷蒙,那么,我可不可以回到最初那个时候?我心里一片冷寂,腮边的泪珠却已经染上了秋日最末的凉意,在黄叶小径的尽头,我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喃喃出声,我说,冯澜,你怎么老是要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