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捉摸着,这句话虽然句句属实,但夹杂着的另一种意味扑面而来,只好低了头:“苏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实际上我并不太明白。”
这句话出口,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但是靳辰并没有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笑:“他后来交过很多女朋友,但他从来不会把我们曾经的事情告诉别人。你是第一个。”
我想了想,只能分析出如下一种可能:“有可能是因为那天我们在山上,环境特殊,他冷昏了头。”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你真是少见的姑娘,换作别的姑娘,一定会觉得是自己在他心里有特殊的地位。”
我默默地羞愧了一下,觉得如果我真的没有这样幻想过,那我一定是个心理异常强大的变态,而事实上我从头到尾都是个普通人,只得避重就轻解释:“在我没有当助理过后,苏老师没有再联系过我。”
她点点头:“苏乔实在太清醒,他一定看了出来,他虽然喜欢你,但是你并不适合他。虽然我并不太清楚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这个时候抽身而出,是能给你们之间最好的答案。”
我很无语,悲哀地想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让她觉得我和苏乔曾经有过什么了,既然越解释越不清楚,我索性悲愤地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说我太清醒,一点也不像你……”
她仰起头看向远方,声音夹杂在迷离的阳光和风穿透树叶的簌簌响中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他现在这种状态,太清醒的女孩子确实不适合他。然而这个世界上,天真又懂事的女孩子实在太少。”
我默默无言,突然觉得有些悲哀,刚开始我们觉得坚不可摧的事情,却悄悄地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的风化掉,这样一点一点的消解溶蚀,我们却毫无察觉,到颓势已显的时候,却是病入膏肓,不可挽回了。
一阵风起,阳光在银杏叶中泛出一层金色的涟漪。我看着埋头作画的靳辰,忍不住问:“那你们两个现在是不是都感觉好累,不会再爱了?”
靳辰搁下笔,抬头微笑:“我可没有。”她抬眼望着面前金浪翻滚起伏的银杏树,若有所思:“你看,其实这银杏树平时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是到了秋天,叶子突然黄了,大家一眼就可以看见它。只要有些东西一直存在,总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我默默地低了头,心想和艺术家交流,随意谈个话赋比兴的用法都层出不穷,这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靳辰提起笔,又开始作画,我也不好意思再影响她,便要道别。临走之前她突然叫住我:“博物馆过去再坐一站路,就是苏乔的老家。你可以随便逛逛。”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议我去苏乔的老家逛逛,但是事实是我现在确实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大片的景物和着阳光和风呼啸而过。从博物馆到苏乔老家所在的水乡小镇,我看见了绮丽光艳的瓷器,想象苏乔怎么样亲手一个一个小心将它们整理出来;沿着小镇一路蜿蜒,路边的房子白墙黑砖,这样的青素,让我幻想苏乔当初如何穿梭在眼前的景象里,最后踏上石阶下泊着的一只乌篷船上。可是这里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一草一木看在眼里都这样陌生,以致想象中的苏乔最后干脆穿上了一袭青竹色长衫,伸手摘下小院边一簇尚自郁郁的青草,然后摇摇曳曳地拐过这样的屋角巷尾,一路迤逦而去。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想得太多真是不利身心。风挟杂着水乡的湿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终于清醒过来。
我坐在晚归的车上,暮色流淌在路边打着卷儿的枯叶上。这样摆动的弧度也让我觉得如此陌生,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和苏乔之间,其实从未互相了解过。或者说,我们从来没有试图互相了解过。我们一直在想象中建构着彼此的面貌,他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在我脑海里生成过一幅活灵活现的情景,但实际上,他一直是另一个人。之所以卷起过地心引力似的漩涡,正是因为他的行动太少,留下的空白又太多,在我的想象中,逐渐将他填满设计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能凭着那晚的模糊不清的交谈,便断定苏乔在等着和靳辰破镜重圆,为什么当冯澜清晰而坚定地站在我面前时,却时时推诿找理由来推开他?
突然想起那天与夏苗苗的夜谈,在这瞬间终于彻底幡然醒悟,这时才想起颤抖地摸出手机,冯澜的短信果然赫然在目:“你明天什么时候到?我来接你。”
只要有些东西一直存在,总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可是过了这个季节,银杏又会褪去一身的金黄,如果这次错过,又需要再等上一年的轮回。然而我们所认为这世间的永恒不变,常常却会被生老病死所摧毁。设想若一天绿地需要化为大厦,纵使等到了下一个季节,这银杏又该往哪里去寻?人生实在太过无常,世事又通常难以把控,看似高大伟岸的存在,其实并不比得一片枯叶更牢不可摧。
秋天夜里的寒彻凉意中,七夕晚上他的话一字一句在脑海中重现,每一个字敲击进心里,都引出一阵杳远却深刻的回音。我紧紧地握住电话的手心在微微发烫,我用颤栗的手指一个一个拨出号码,这一连串的动作我做得如此小心,似乎任何一个小地方出了差错,我就会与某些东西永远失之交臂。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的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滚烫的温度延着掌纹逐渐褪去,手心一降温,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下来。没有等他先开口,我听见自己的句句铿锵清晰入耳:“冯澜,我刚才没有注意手机。”顿了顿,再小心翼翼探问,“你,会等我回C城吧?”
电话那头有一时间的沉默,半晌,他才开口:“筠君,有件事情我想必须要告诉你。我可能等不到你回C城了……”
我感到心尖上打了个寒颤,心想在感情中的任何内容果然都不能依靠变化无常的大自然生起任何比附,天地不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刍狗了。接下来他又说了几句什么,落在我耳朵里却像撞在一团空茫茫软绵绵的云雾中,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样子,说出口的话无非也是各自珍重。在一段感情走向灭亡的时候,这种话里隐含的成王败寇意味可谓是风生水起,所以在我看来,听与不听,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电话那头又沉寂了下来,想来一切都算正式结束了,我正打算以一个悲切的姿态挂上电话,他的声音遥遥传来:“这几天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一有空就马上回来看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这才忙忙开口问:“你要去哪里?”
他说:“刚接到任务,王导的新电影要马上筹拍,我明天就得去J城进组商量剧本的事。怎么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我一颗心落回了原地,讷讷地回答:“刚才这里信号不太好……”心里毕竟千回百转了一圈回来,又不愿意立马挂上电话,于是匆忙间找了个话题:“J城风沙大,白天记得要多穿衣服。”
“如果风沙实在太大,走在街上要记得戴墨镜。”
“如果晚上风沙也大,记得要盖好被子。”
最后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临别前应该有的千叮万嘱,怎么看也不该是眼前这个模样。但是再荒唐,他还是含着笑一一答应了下来,隔了电话我也仿佛能看到他嘴角一扬漾起的明朗微笑,在沉暮的秋夜像溶溶月华一样盖过了满天星光。
想到这里我越发不淡定,于是故作淡定地摆出一副八卦嘴脸:“冯澜,这次不知道又安排你和哪个女明星传绯闻啊?”
也许我的语气淡定得几乎近于狰狞,他似乎被呛了一下,半晌才轻笑一声,说:“传绯闻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语声轻柔却坚定,我心里一动,抬头望向窗外,暮色下月影在飞驰而过的景物间隙舒柔绵密,不由一时升腾起感慨万千。
良久,他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捏着电话,又环顾四周一圈:“因为我才发现,我好像……坐过站了。”
……
第二天我抵达C市机场的时候,冯澜所乘的航班恰好在一个小时之前起飞。无情地粉碎掉了我期望中与他在机场来个偶遇的企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时光悠长得绵绵无绝期,仿佛与他分别的五年时光在事先被折叠了起来,令人在无知无识的状态中倏地匆忙穿梭流过,现在却又慢慢铺展开,无数细节沥沥而来充斥其中,将先前的空白一一填充扩满,时间也随之延伸得无穷无尽。
C市的秋天一贯烟雨绵绵。这天黄昏时分,室外天光郁沉,明亮的光线似乎都被天边大朵大朵的厚实云朵挤迫进了室内一盏小小的日光灯中。我从公司回到学校,摸了本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歪在床头,刚翻过两页,枕头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一看屏幕上闪烁着冯澜的名字,我立刻把书一合,心情雀跃得难以抑制,还没开口,却听他声音传来:“筠君,我在你寝室楼下,你方便下来一趟吗?”
我想点头,却被捏着手机的发烫掌心提醒我他看不见,于是我翻身下床挪步到阳台。只见树影与黄昏暮色流转出的明灭交影中,站着微微低头,手握电话的冯澜,他穿了一件松松的米色针织衫,成为这个沉郁而昏厚的黄昏中唯一一点明丽的色彩。一蓬细雨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轻飘飘地粘上他的发间,一线线交织成细密的水珠,他没有在意,只是抬手轻轻拂了拂头发。这场景看在眼里,让我眼睛开始有点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