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早已有人为她让出座位,另一侧的人开始为我们介绍起来:“这是我们清洲书画院的靳辰院长。”
靳辰说不上长得多么美丽夺目,但是她一出现,仿佛周遭的所有惊涛骇浪都渐渐褪去,只剩一层月华盈盈浅照,虽静谧,却自有柔韧的熠熠光辉。这样的力量,本身就足以抵挡岁月的冲击,将时光尽化作一片混沌。
她向我们伸出一只手,笑容皎洁:“你们好。”
简单的寒暄过后大家又纷纷落座,有人说:“还以为靳院长你赶不回来了,大家都没等你。”
靳辰盈盈浅笑:“我看样子大家都还没动筷,我这个时间却赶得刚刚好。”
大家这才先后动筷,林窈埋了头,显得十分含蓄,似乎先前对食物高涨的炽热兴趣一下冷却了下来。我正在奇怪,这时却收到一条消息,一看署名正是来自于按捺不住八卦情绪的林窈,她说:“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靳辰,你知不知道,她就是苏乔唯一承认过的前女友。”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努力保持镇定没有让手中的筷子掉下来。席间的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在我眼里却只有靳辰的面容。前女友、画家、苏乔的餐厅是清洲画院的长期聚集地、远处是苏乔的博物馆,一个一个零散的信息突然在这个时候串到了一起,我突然意识到,在凌云山上的那个晚上,并不是我的幻觉。苏大师的的确确真实不虚地给我讲起过这么一场往事。
那个在苏乔话语下建构过的形象现在真真实实地摆在我面前,但我突然发现,眼前她语笑灿烂,眉目生辉,那样光润动人。而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如林黛玉一样的弱柳扶风,敏感纤细,否则并不能将其和那个婉转自怜,在家庭中幽居到甚至有些卑微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满揉一腔怀疑吃饭并不是一个良好的选择,结果是我现在走在通往苏乔博物馆的路上,据说目的是餐后消食,但事实上我显然并不太明白中午吃了些什么。
午后的天空一片放晴,阳光和风一样干净爽脆,扑在银杏金黄的叶子上,斑驳出一树摇摇欲坠的蝶,风透过树叶,发出飒飒的凛冽轻响,就像蝴蝶正在扇动翅膀轻击一扇年老失修的窗棂。这样的色彩,滤出一层又一层艳丽却凄迷的秋意。
这时有人在轻轻叫我的名字,抬头一看,却是前方耸起的一座亭子里,正坐着执了一支画笔的靳辰。
我想这有可能是我第一次与她会面,也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我们天各一方,彼此生活再也不会发生交集。于是心里有些隐秘的念头就蠢蠢欲动。由于这个感觉说起来与一夜情的发生太过相似,为了证明自己的念头性质其实并没有那么一夜情那么龌龊,我大义凛然地走上踏上石阶,朝靳辰所在的亭子一步一步走去。
靳辰微微侧了头,画笔在纸上勾勒了大片浓烈的色彩,让人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样不吝啬的色彩运用就好似荼蘼花开,只管热情如火地燃烧,却浑然不顾花落后会铺陈一地的凄凉。
我称赞她的画漂亮,她笑着道谢,说自己只是随手涂涂而已。我又看了几分钟,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实在按捺不住,轻轻地说:“靳院长,我听苏乔苏老师说,他一直在找你。”
她的画笔停滞了一下,回头很奇怪地问:“他找我?什么时候?”
我有点抓狂,心想靳辰长期在他的地盘活动,却一直没有被苏大师发现,难道真是在佐证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不得不让我对他的侦查能力展开了充分而全面的怀疑。
我说:“一个多月之前吧,那个时候我正做他的文字助理,无意中听他提起的。”这句话出口我有点心虚,闲聊时无意中对着自己的助理爆自己的隐私,显然不是成熟冷静游刃有余的苏大师的行事作风。
靳辰却没有戳破我,而是含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快到足以让我毛骨悚然的时候,她说:“小妹妹,你真的只是苏乔的文字助理?”
我想了一下,觉得事实并不止是如此,于是诚实回答:“不是,我还是他好朋友的学生。”
靳辰侧过头,阳光太耀眼,映照在她脸上如同一幅曝光过度的照片,连五官都一起模糊起来,她轻轻地说:“苏乔一定很喜欢你。”
我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怎么可能,他喜欢的明明就是你。那年你,”我突然收住口,觉得“离家出走”这个词在这里并不能算是褒义词,而苏乔和靳辰没有结婚,苏乔的家也实在算不上她的家,对她而言,那次出走的性质最多不过是没有和房东打招呼就突然搬离原住处,于是我斟酌换词,“你搬走之前,他正请了假要回来陪你一段时间,后来你就突然搬走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
她的声音平静轻柔:“这些都是真的。但是他难道没有跟你讲吗,一年之后我就从国外回来了。我们直到现在还经常见面。”
我越来越搞不懂:“那你们为什么还是没在一起呢?”
这句话出口我发现并不恰当,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反而娓娓而谈另外一件事:“小时候,我父母离了婚,妈妈带着我去了美国。妈妈是个音乐家,她一直坚信,新鲜的、不安定的生活才是艺术灵感的来源,她一直在和不同的人谈恋爱,每次都轰轰烈烈地开始,再轰轰烈烈地失败,但无一例外的是她每次失恋过后,出来的作品都好得足够令人吃惊。在这样的教育下,我从成年开始,就一直在各处漂泊,到我30岁的时候,我妈妈去世,死因是吸毒过量。那年,我回国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微微地叹了口气:“也是在那一年,我认识了苏乔。妈妈的去世让我对人生有了另一种看法,我渴望安定,渴望能抓住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苏乔那时31岁,有了自己的第一家拍卖公司。他那天站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可以交付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给我,把一直轻飘飘地居无定所的我按在踏踏实实的大地上。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她转头笑了笑:“和苏乔在一起之前,我并不是没有过男朋友,但是苏乔却把我带入的是另一种生活。他那样细心,事无巨细地照顾我,我搬到他家里,他在家里给我开辟了一间画室,他把家里的植物全部换成了我最喜欢的,我不会做饭,每次弄得很糟糕,他总是高高兴兴地吃下去,再暗中不动声色地帮我收拾好所有的残局。他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隔了风的距离,她的声音越来越显得恍惚:“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他的公司刚起步,一切都那么忙。他每天一出门,我就控制不住地惶恐,一个人对着空落落的房间,我提着笔,脑海里却一直在模拟他的生活,他今天出去会做什么,会见什么人,什么时候会回家。整整半年,我什么作品也没有,我整个人仿佛都枯竭了。没有灵感,没有余力去思考其他事情,我变成了苏乔的一个壳子,而不是我自己,也不是任何人。他渐渐没有精力管我,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我想把自己变得更好,我特意穿他喜欢的衣服,留他喜欢的发式,他说喜欢家的感觉,我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吃饭,也会把饭菜做好等他。但是他还是看不到,一切都看不到。终于,我开始有了情绪,和他吵架,质问他每天都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真有那么忙,他回应我说外面的事情我不懂,我没有作品也没关系,他养我。可是我怎么能接受呢,我曾经抓住的沉甸甸的东西只是一个幻影,我开始怕自己会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微笑转脸:“我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可是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我需要的是完整我自己,一个真正独立的自己,不像妈妈一样依附于失恋和毒品,也不是漫无目的地飘荡生活。但是在苏乔那里这种企图同样失败了,和他在一起,看似安静稳定,但是这样的生活又让我整个人依附在他身上。我这次出去,感觉和以前完全不同,不是年少气盛那种不知所谓的自我放逐,而是从一花一木,从海浪潮汐的每次升高退去中重新寻找自己支离破碎的影子。一年后回来,我终于平静了。创作的灵感不依附任何东西,而只是一个完整的自己对一切事物的细微感知,不用过什么惊涛骇浪的生活。我也不能再和苏乔在一起,实在是因为他过于强大,强大到会让我放弃自我,但我不是一个会甘心放弃自己的人。而经过一年时间的考虑,他也明白了,娶我回家后果就是家宅不宁,这实在和他想象中的家庭生活大相径庭。我不强求他再在一起,他也觉得最好不过。”
说到这里,她的唇微微上翘,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和苏乔也相处过,他的那种力量,想必你也很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