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荣梓义并没有想到深田凉子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反问道:“是啊,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希望毕业以后成为一名教师。我以为你会待在你母亲身边,一直生活在京都。”
“荣桑的记性真好,我的确说过。小孩子,从小到大,志向不知会换多少个。今天要做园艺师,明天想做图书馆管理员,还曾经认真要做一名聪明的主妇,生三、四个孩子,每天早起送丈夫上班。”她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面部线条柔和许多:“至于想当教师,是因为那时曾经听荣桑说过,你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学者,留在校园教书。”
荣梓义微微点头,稍感意外。
“荣桑不会知道我那时有多崇拜你。你的一切都是好的,你的选择一定是对的。你知道,我祖父是汉学家,母亲是中国人,我一向欣赏中华文明。而你在我心中,就是中国人中最优秀的代表。你与父亲做课题讨论研究时,能为你们跑前跑后、查找资料是我最快乐的事。你离开日本去了欧洲,我难过恍惚了很久。”深田凉子笑着摇摇头,笑容中带着几分甜蜜几分苦涩:“少女心境,你一个男人永远并不会懂得。毕业以后,我是有机会教书的,可我总想,那样我就几乎一辈子都要留在日本了,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你,恐怕有一天我真的会忘了你。但这是我最最不愿意的事。天可怜见,命运竟然给了我机会,战争爆发了,我可以名正言顺的来到中国。”
荣梓义暗暗惊愕,她竟然认为中日交战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我跟我父亲谈了来中国的想法,他很赞同。他鼓励我走他的道路,先在军队的情报机关工作,于是我第一站去了哈尔滨。父亲就任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后,我就来到上海。我想这里是你的城市,你的家。我离你这样近,而你终究有一天会回来。”
深田凉子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但白瓷般的肌肤泛着些粉色,花瓣似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与平常相比,清脆中带了一份软糯。妙龄女子将自己多年的心意款款书就成一张卷纸,等待心里的人给出答案:“荣桑,你还会走吗?”
荣梓义深深的看着深田凉子,似乎要看到她心里。良久,他才道:“这里是我的家,凉子,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仿佛要平复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背对着深田凉子道:“可是,凉子有没有想过,这或者只是你少女时期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梦而已。你心中的我是你想象中的我,也许并不是真正的我。就象是我刚才说的,我保留的关于你的记忆也是几年前那个单纯的女孩。我知道你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我们都保存着战争开始前,那段美好的影象不好吗?纯粹的交流、没有掺杂其它的纯真年代,在现在看来更是弥足珍贵,不应该遭到任何破坏。”
“没想到荣桑竟是这样的胆小和悲观。”深田凉子睁大眼睛:“你都不肯尝试一下,就下了消极的结论。”
荣梓义苦笑道:“我们现在都处在战争的漩涡中,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深田凉子非常平静:“我很清楚时局是什么样子。但是不管外界如何,战争怎样变化,我都选择顺应我的心,我从不会被束缚。这一点,恐怕就是我与荣桑不同的地方。”
“也许有一天,凉子会感到失望的。”荣梓义仍然背对着深田凉子,轻声道。他的声音薄如蝉翼,微微振动着空气,发出不一样的波动。
“对什么失望?对荣桑吗?”深田凉子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荣梓义身后。荣梓义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正对上深田凉子充满柔情的眼睛,让他避无可避。
而正在这时,趴在一边的雷奥猛地站了起来,“汪汪”的叫了起来。它的声音一下子就打断了空气中弥漫的温情气氛,两个人都是蓦地一惊。
紧接着,门铃刺耳的响了起来。
深田凉子轻轻叹气,制止住雷奥继续叫下去。荣梓义则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杨雨诗。她正拿手帕擦着汗,连声抱怨着:“这鬼天气,都要热死我了。表哥,你大太阳底下站站试试。哎,我刚才怎么听到狗叫,是你家传出来的吗?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狗了?我……”
她一瞥间,见到了荣梓义身后站着的深田凉子,吓了一跳,下半截话就咽在了嗓子里。见荣梓义对她眨眼,便咳了咳,继续道:“嗯……我来找梓忠的,他在家吗?”
荣梓义背对着深田凉子冲她笑了笑,声音却没有他面容那么柔和,只是简短的道:“阿忠此刻不在。”说完,又冲她使了个眼色。
杨雨诗刚想说,那我明天再来,可看到荣梓义的表情,又有些不确定了。她犹豫了一下,夸张地朝荣梓义身后看过去,笑道:“原来,你这里还有客人。那我……”她一时拿不准荣梓义的意思是让她走还是让她留。
荣梓义冷声道:“你可以明天再来找阿忠,或者有什么事我也可以转告。”
这次杨雨诗终于明白了,笑道:“但是我确实有急事。我在这里等他一下,表哥不介意吧?”说完,便从荣梓义的身侧挤进门内。
深田凉子见她进来,率先向她点头致意。杨雨诗也极为热情的打招呼:“原来是深田小姐。不好意思,希望没有打扰你们。你们有什么事情要谈,尽管继续,不要理会我,就当我不在。”说着,便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客厅窗边,眼望着窗外,一副盼离人早归的模样。
荣梓义向深田凉子无奈的笑笑。深田凉子也是无法,只好低声告辞。
“那我送你吧。”荣梓义忙道。
深田凉子向外走,杨雨诗还客气的起身挽留:“深田小姐再坐一会儿吧。你看,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
深田凉子笑着否认:“不关杨小姐的事。我来了也有一阵子了,本也打算离开了。”
杨雨诗眼珠骨碌骨碌转着,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表哥快去送送吧。”她看到那狗也眼巴巴看着深田凉子,又叫道:“深田小姐,这是你带来的吧?别忘了你的狗!”
深田凉子转头对杨雨诗说话,眼睛却望着荣梓义:“现在它已经是荣桑的了。”说完,对雷奥下命令:“雷奥站住,不要跟出来!”她停顿了一下,又柔声道:“我再来看你。”
说完,两人向门外走去。
又听杨雨诗在后面紧着嗓子喊:“表哥,我害怕,别把我和狗留在一处。”
荣梓义深深的叹气。深田凉子善解人意的道:“荣桑不用送了,我们改日再见。”说完鞠躬告别。
荣梓义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人家可说了,会再来的。也不知道是看狗呢,还是看人?”就听杨雨诗在身后,悠悠道:“表哥,你一天之内欠了我两个人情,打算怎么还啊?”
荣梓义转身,杨雨诗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当扇子一样扇风扇得起劲。
荣梓义伸手去拿,杨雨诗却把手一缩:“你还没说,怎么报答我呢?”
荣梓义笑笑,却快如闪电的一把抢过信来,道:“小丫头子,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讲条件了?”
杨雨诗没防备让他得手,气道:“你竟然偷袭?没想到现在荣大少爷这么狡猾了!”
“没办法。”荣梓义耸耸肩:“想斗狐狸就得做个好猎手。”
杨雨诗瞪圆眼睛:“你说我是狐狸?”
荣梓义一边撕开信看了几眼,一边道:“我是在夸你聪明。你怎么总也听不懂我是好话?”
“什么好话?你当我没听过好话不成?”说着,她凑到荣梓义身边,眼睛往信上瞟去。
荣梓义却“嗖”的一下收起信,走到桌子旁,找出一根火柴划着,没有丝毫犹豫的将那信点燃,直到看着整页纸在烟灰缸中化为灰烬才满意。
杨雨诗不满的嘟起嘴巴:“早知如此,我在路上就应该偷看才对。”
荣梓义看她一眼,笑道:“我要是不了解你,会把你这句话当真的。”
杨雨诗挑挑眉毛,道:“你做事就真的那么有把握?那怎么刚才还需要我来解围?”她指的是深田凉子。
荣梓义一时之间还真被她说得无法还口。杨雨诗又指着狗道:“你看,她还留下个奸细监视你。表哥,你这次可真的要小心了,这就是她派来的卧底啊!”
原本卧在地上雷奥见杨雨诗指着它,便一下子站了起来,向杨雨诗走近几步,还摇摇尾巴。
杨雨诗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叫道:“表哥,拴好它。别让它过来。我最怕这种有毛的东西!”
“雷奥,来!”荣梓义哈哈大笑,把雷奥叫了回去,拍着它的头道:“这还只不过是条小狗,还没有完全养成了性子。不管它是谁的卧底,我都有信心培养成我的忠仆。”
杨雨诗撇撇嘴,刚想反驳他,就听到门铃又响了起来,便笑道:“它的前主人不放心了,又杀了个回马枪。没想到我说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表哥,你刚才得罪了我,这回想让我帮忙我也不替你圆场了。”
荣梓义皱了皱眉头,收起笑容去开门。却没想到门口站着的,竟是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