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使人忘记岁月流逝的草原之夜,我想再次听到一声清脆的啼哭。
果然听到了。
但那啼哭不是别人的,却是我自己的——我投胎转世来到了藏北草原。
就在那块巉岩上,我从一双晶亮的眸子里看到了我的真实形体——赤裸丑陋的鸟雏。我挥动没有羽翼的翅膀,整个草原骤然呈波浪状旋转起来。
我的那位新母亲,也就是那只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美丽的大鸟,惊叫着腾空而起飞离了我。可是,我并没有感到恐慌,只感到一降临到这个世界便获得自由的心满意足。更令人满意的是:我刚降生就有思想,有老年人那样成熟的思想;我刚睁眼就有记忆,有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清晰记忆。这是我很早以前就想象过的——“如果能重新活一次,并且从一生下来就有我现在这样的智力,那该多美好啊”。
我的心灵深埋着这样的美好愿望,而这愿望的萌生正是在八月的藏北草原。那一年的那一天,扎西又牵着枣红马来找我和萨萨,这回姑妈却不让我们走,还让我们往天上看。
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了?
瞧你们几个的傻样,乌云,乌云,那儿,那儿,看见了吧,雷雨都快大驾光临了,还敢往外跑,不怕被雷电给劈着?
可是萨萨已经骑到马背上了,她扯着尖细的嗓子嚷,我才不怕呢,阿妈,你不是说过雷电只劈恶人吗?
姑妈愣了一下,随即边笑边摇头,说,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是恶人?
萨萨看看我,又看看扎西,有些迟疑地问,我长得像恶人吗?你们说,我像吗?
姑妈忍住笑,撇了嘴说,你以为你长得有多漂亮,丑八怪一个。
萨萨尖叫道,我不信,我爸才是丑八怪。
你说什么?
我看见姑妈用两只手往脸上一抹,立刻抹出一脸的不高兴。她冲过去,一把将萨萨从马背上揪下来,小声呵斥道,给我站好,你刚才说错什么啦?
萨萨低着头,愣愣地想了想,突然一闪身往院子里跑。她在院门口停下,转过身来大声说,我没说错什么,我、我是说你的那个老田有点儿像恶人。
什么,我的那个老田?看我不把你的屁股打成两瓣。
姑妈扑过去,萨萨咯咯咯地大笑着跑进院里。我和扎西相视一笑,也跟着往院里跑。当我跑到院门,突然跌了一跤。这一跤,竟跌出一声巨大的霹雳。我被吓坏了,紧紧抓住……一双手。哦,这是姑妈的手。姑妈拽起我往屋里跑。
天地间响起为草原演奏的润泽音乐:刷——刷刷——刷刷刷——间或还有隆隆的雷声伴奏,雨点溅成遍野的雾状水花。一切都变为神话故事片中的某个场景,而背景音乐便是大自然的优美交响。我听见一个高亢的歌声突然加入其中,那样动听,那样耳熟,还拖着奇特的长长颤音。莫非像我姑妈讲的那样,在下雨天往往能听见自己前世的歌声?
很可惜,那不是什么歌声,而是马的嘶鸣声。扎西焦急地大叫,哎呀,“赤灵萨巴”(藏语:万人称颂)还在外面。
你们都别动,让我去……
萨萨的话音未落,她已经双手捂头冲了出去,姑妈想拦却没有拦住。
雨点被一阵风推向地平线的终极,转眼间又向我们的门扉推来,推来,再推来……同时推来萨萨和“赤灵萨巴”,还推来……咦,那是……是姑妈的好朋友德清次珍巫师。
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赶紧把毛巾递给德清次珍,笑道,瞧你这落汤鸡的样,咋来的?
德清次珍嘴里一个劲儿“啊——呀呀”地怪叫,一边快乐地说她是腾云驾雾来的。她顾不上给自己擦脸,而是抓起毛巾使劲擦萨萨的头发,边擦边责怪我的姑妈,秀秀啦,你也真是的,家里明明一个大人,两个小伙子,怎么偏叫萨萨去雨地里牵马,这太那个什么了吧,你也重男轻女?
萨萨急忙解释,次珍阿姨,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要去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长得漂亮,雷电不会劈我的。
萨萨的话引来一阵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但我很快止住了笑,因为我发现扎西一直紧绷着脸,眼睛专注地盯着萨萨看。
萨萨有些不高兴地学着德清次珍的声音,撅了嘴说,啊——呀呀,啊——呀呀,这有什么好笑的,扎西哥,你说,我长得漂亮吗?
扎西极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你是最最漂亮的。
萨萨顿时把脸上的酒窝抿出来,转过头问我,小康哥,你说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我的那个“藏八”女同学王善美才这么大胆地说她自己长得漂亮,但她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她跟我奶奶一样,下巴上也长了一颗痣,她曾骄傲地宣称那叫“美人痣”,可是,萨萨的脸上并没有一颗痣,哪怕一颗雀斑也没有,这让我很难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我只好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
萨萨对我的回答不大满意,带点儿吃惊而生气的口吻说,你不知道?那……那你说说看,你觉得谁还比我更漂亮?她是谁?是谁?谁?嗯?
我对她这样逼我有点儿恼火,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表露出来,何况夜里我还得跟她睡一个被窝。我想了想,说,反正……反正我觉得我姑妈是最漂亮的。
姑妈咯咯地笑着,德清次珍像孩子似地大叫一声,还有我呢?
你?
萨萨走上前去,让德清次珍蹲下来,在她的头发上寻找什么。姑妈问萨萨在做什么,并说这么做不礼貌。萨萨不说话,却以极快速度从德清次珍的头发上拔出一根白发,然后捧在手心里给我们每个人看。
我们看不懂,德清次珍却明白了萨萨的意思,她有些伤感地说,噢,萨萨说我变老了,长得不漂亮了,对吧?唉,人人都会老的,人老不是罪过。我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秀秀,你是见过我女儿拉姆的,她长得够漂亮了吧,可比我年轻那阵还差点儿。
萨萨忍不住问,拉姆比我还漂亮?
姑妈肯定地说,那是当然。你以为。
一听这话,德清次珍更得意了,眉飞色舞地说,我那女儿现在是越长越漂亮,有个大干部还夸她是什么……花,噢,草原一枝花,那些来家里提亲的人……啊——呀呀,秀秀,我都差点儿给忘了,今天来这儿,就是跟你商量拉姆的婚事。
拉姆今年多大了?姑妈问。
都有十八了,你说快不?
才十八,还早着呢,你慌个啥。
我说秀秀,你跟老田结婚的时候才多大?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该多选一选才对,不能让男方家亏待了拉姆,你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也不容易。
那倒是。不过,最近来提亲的人多多有了,还有那个叫诺培的,对对,就是那个商队的领头人,他早些年不是收养了三个孤儿嘛,就是叫丹增、晋美和朗达的那三兄弟,你都见过的,现在他们都长大成人了……
那好啊,你准备把拉姆嫁给他们家的老几?
什么老几,诺培的意思是那三兄弟娶我们拉姆一个,说是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分家了。
那咋行。再说现在“搞文化大革命”,旧风俗都是要给破掉的,你以为。
我也说不行,可是我们拉姆愿意,为这事还跟我赌气不吃饭,谁知道那三兄弟是以什么迷住我女儿的。
这也难怪,那三兄弟从小跟拉姆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了。
青梅竹马倒是青梅竹马……那你的萨萨跟扎西和康康也算是青梅竹马,将来萨萨总不会同时嫁给他们两个吧?
我没想到姑妈会说“那也指不定”的话,更没想到萨萨会一蹦老高地大叫“我愿意”,还拽着扎西的衣袖问他愿意不愿意。我生怕萨萨也来问我,于是赶紧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佯装去看外面的雨。
雨点稀少了——那是些掉队的零星雨点,它们竭尽全力追赶自己的同伴,最后还是疲倦地栽倒草地上,连一朵小小水花也溅不起来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黯然地看着它们,不禁想起了我的父亲,他还在林芝地区的造反派手里,不知我母亲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他的命运会不会跟这些零星雨点一样?
我开始后悔不该留在姑妈家里,当初应该跟母亲一起去林芝找我父亲,在这儿越住越觉得没意思,最好玩的也不过是跟扎西和萨萨去草原骑马……哦,“赤灵萨巴”,我看着在院子里踱步的它,想象我骑着它去了林芝,可是林芝太遥远,我又不识路,只好任随它漫无边际地走——就这么,驮了一背零星雨点的“赤灵萨巴”,在我脑海中心事重重地缓缓走着……
是想你阿爸阿妈了吧?
德清次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露水般滴落在我焦躁不安的心头。但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突然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依然看着窗外,尽管天上再没有一滴雨点落下来。
放心吧,你阿爸阿妈都是好人,他们不会有事的。孩子,跟我来,你看看就知道了。
德清次珍说着,把我从卡垫上拉起来,叫屋里的人都跟她一起往外走。
就在湿湿的草地上,万物的彩色笑颜映在我们清澈的眸子里——空中洒下一道巨大的七彩长虹,像一座艳丽玛瑙镶成的七层拱桥,梦幻般环架在草原和远山之上。德清次珍“啊——呀呀”地惊叫一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佛祖和神灵都会保佑薛政委的。快,快快……
姑妈和扎西赶紧跟着德清次珍双手合十跪下来,虔诚地祈祷起来。
我没有跪。萨萨看着我,也没有跪。难道天空每出现一道彩虹,我们就得搞一次迷信活动?我甚至对德清次珍激动得手足无措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这要让我们“藏八”讲自然课的白老师看见,没准儿他会板着脸大大批评一番呢。可是,突然间降临的奇丽景色把我的心身凝住了——彩虹的上方清楚地叠印出又一道彩虹。说它清楚,是它不像我过去在内地看到的那样若隐若现的虹的重环。两道彩虹都七彩分明,只是上方那一道的色彩稍微淡一点儿。虹的四端跟地平线衔接在一起,仿佛可以从任意的一端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草原。不知怎么,我想起藏族歌手才旦卓玛阿姨唱的那句歌词,“高原风光无限好,叫人怎能不歌唱”。就像心有灵犀似的,我的姑妈和德清次珍从草地上站起来,表情不再凝重,眼波中荡漾着欢乐,放声唱起了一支藏族民歌——
第一条彩虹升在山巅,
第二条彩虹竖在水面,
第三条彩虹飞进了丁吉林(丁吉,寺名。在拉萨市,十三世达赖时被焚,仅存大殿),
哪一条彩虹能飞到我身边?
……
歌声载着草原的清香,迷漫彩虹的情绪——萨萨和扎西跳起了一种被称为“弦”的舞蹈(前藏称“谐青”,后藏称“杰谐”),就见许多身穿大红大绿服装的男女藏民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欢叫着奔向这里。他们争先恐后地迅速排成一排,两臂胸前交叉相互拉手,脚下应歌声节奏整齐地跳跃顿踏。当他们转弯时,一律逆转而舞,始终保持S形的龙摆尾队形,与天上的彩虹遥相呼应。
我从没见过这种舞蹈,根本不会跳,但萨萨和扎西硬把我拉过去,跟其他几个藏族小孩组成一个队列跳了起来。我感到既紧张又别扭,完全不知应该在哪个节奏跳跃顿踏,更不知道应该在哪个时机逆转而舞。我觉得自己在这里显得又傻又笨,耳朵里似乎灌满了正在嘲笑我的声音,于是羞红了脸从队列中挣脱出来,跑到一边远远观望。
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壮实的藏族小伙子,他头上扎着红色的英雄穗,独自从队列中走出来,以他浑厚的嗓音边舞边唱——
星辰中间,
最亮的是“启明”;
(合:哎玛呀火拉)
鸟群中间,
最美的是孔雀;
(合:哎玛呀火拉)
花丛中间,
最鲜艳的是格桑花;
(合:哎玛呀火拉)
姑娘中间,
我最喜欢的是拉姆;
(合:哎玛呀火拉)
阿甲嘿,
休——休休、休休、休休休
……
后来听姑妈讲,想娶拉姆的诺培家三兄弟也都在舞蹈行列里,放声歌唱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诺培家的老二晋美。难怪他唱得那样投入,脸上洒满了爱的情意,舞姿也有些像拥住了拉姆的身体,他这是在讨未来的丈母娘德清次珍的欢心呢。
这时候草原在双彩虹的衬托下,俨然是座天国里的城市,而草地上的人们则像是置身于琼楼玉宇中的天使。我紧张地注视着双彩虹,因为它正在开始变化成单彩虹,然后渐渐告退,最后终于隐没无踪了。唯有几只鹰还在那儿昂然飞翔,我似乎能听见它们鼓翼为歌的声音。
经历了大自然这一绮丽而迷人的变化后,我感到周围的景物也都变得有点儿异样了。回到屋里,德清次珍端坐在我姑妈家的神龛跟前,双目紧闭,像超度魂灵似的,念叨了好一阵我根本无法听懂的话。
德清次珍告诉我,彩虹是天堂之门,凡是心地善良的人,都可以听到由天堂之门传出的他生前的歌声,并且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灵魂重返天堂。
对此我疑惑不解,难道我的灵魂曾经从天堂之门路过?
德清次珍肯定地答复,那当然,只不过是你在路过以后投胎到了人世,把前世的事情都给忘掉了。
萨萨问,怎样才不会忘掉前世的事情呢?
德清次珍叹口气说,只有变成鸟才行。
扎西问,那为什么?
德清次珍耐心解释说,那是因为鸟不会泄露天机,但它们心里可明白了。你们见过的,小鸟一出世都仰天张着嘴叫,那是叫唤啥?那是在跟它们天堂里的朋友报平安呢。
萨萨和扎西虽然都点了头,却不甘心地问,那我们人呢?
德清次珍把眼睛眯成缝,像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她摇摇头说,我们人是吧?人一生下来就把什么都给忘光了,只知道哇哇地哭,没完没了地哭,这是为啥?是因为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嗯,从头来,我们人一出世就迷路了,完全迷路了。
萨萨着急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德清次珍把萨萨揽在胸前,舔着干燥的嘴唇说,这不难办,佛祖会给我们指路的。不过,还要靠我们自己努力,要学会做人,做善良的人。其实,返回天堂的路就铺在我们每个人的脚下,你只要多做一件善事,你就在那条路上多走了一步。
那是一条彩色的路吗?
那当然。
哦,知道了,跟彩虹一样的路。
啊——呀呀,你们可真聪明。
德清次珍和姑妈会心地笑着,但并不笑出声来,也许是她们注意到了我存疑的目光。
夜晚,星光枕着月亮,我和萨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谈起德清次珍白天给我们讲的那些话。我说那都是些迷信,但萨萨说不是。我想讲点儿科学道理给她听,却结结巴巴地讲不清楚,于是建议她读一读《十万个为什么》那套书。萨萨听得不耐烦了,她干脆说,就算次珍阿姨讲的都是迷信,那也比我阿妈讲的迷信好听,我喜欢,就喜欢,就喜欢……
我不再理她,背过身去独自琢磨。
暗夜里,没有思想的星光闪现,却有一阵宛如细雪的声音—— 一只信鸽悄然落在窗沿上,用喙梳理它疲惫的羽翼。我想把它指给萨萨看,让萨萨知道鸟类并非一出世就什么都记得,这只成年信鸽不也迷路了吗?可惜萨萨已经睡着了。
静谧的黑色抹掉了窗外的风景,悠悠雾气像一袭轻衫披在草原身上。那道彩虹,就是次珍阿姨说的那道天堂之门,它还开着吗?也许已经关闭了。它是用什么材料搭建的?也许是用珍珠串挂起来的。它的里面,也就是它的那一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呢?也许是一座比拉萨的罗布林卡更漂亮、更热闹的公园……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正如次珍阿姨说的,人一出世就迷路了,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假如这不是迷路,那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重返天堂的时候,我一定要多长点儿记忆,记住我路过的每一个地方,记住我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还记住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亲人、每一个好友,以及“藏八”的每一个同学。牢牢记住。这样,当我再次投胎转世的时候,无论我变为人、变为鸟、变为牛、变为马、变为羊……或者变为不伦不类的任何什么,我都不会迷路,也不需要一切从头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