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注视终会酿造出怎样的情感?
那种感觉。是的,那种感觉,恐怕连一些满腮白须的老人也要被蛊惑得青春勃发。
唉,假如没有那样的注视,我肯定永远也不会给她讲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的那些事——
有许多少年记忆中的往事,时常从我消瘦的眼窝里涌出来。我一一仔细地看了又看,并没有发现有谁教过我要如何以咒语来置人于死地。可是,少年的我,却在短短的一段时期内,接二连三地以咒语害死了几个跟我毫无冤仇的人。尽管我当时尚未成年,尽管我当时并未拥有清醒意志,但我的潜意识里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迟早我都会遭报应的。
会是怎样的报应?生活中似乎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来印证这种报应,我只是偶尔在一场噩梦里遇到绿眼长发的妖魔将我追拿得无路可逃;或者我被毒蛇猛兽纠缠得惊恐万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可能是在某次垂钓中钓起一个形状狰狞的骷髅头骨……我以为,这些只不过都是我将要遭到报应的无效警告。而我应该遭到的真正的报应究竟何时才会降临?这个如荆棘般的念头时常将我的大脑刺成一部血淋淋的恐怖电影,并且一直伴我从少年走到中年,还伴我从内地走到西藏,甚至伴我走进我的昨夜。
就在昨夜,我的少年记忆还以我曾经念过的咒语为饵,引我在恍惚之中重又见到了与我姑妈现在的年纪相仿的那个老太太——几十年前的那个老太太,是我的一个“藏八”同学的奶奶,我们叫她董奶奶。记得那天上午,我和几个同学正在川办门诊部门口聊天,一辆绿色的军用救护车开过来停下,就见董奶奶从门诊部里走出来。董奶奶虽然长着跟我奶奶一模一样的小尖脚,但这好像并不怎么影响她走路的速度。从她走过来的姿势看,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患有多么严重的病。快到救护车跟前时,她示意跟在身边的两个陪伴护士让开,而她自己几乎是迈着健步蹬上了救护车。
几个同学议论:董奶奶根本不像是病人,她可能是去军区总医院做身体检查吧。
我插言:不一定非要走路像乌龟那样慢的才是病人,说不定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住院,很可能这回她就出不了院了。
一个同学很认真地问。那你说,董奶奶这回在医院待几天?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多七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说,而且说得那么肯定——那时候我的脸蛋一侧还长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我大概记得我是笑着把那个酒窝抿出来说的那番话。有一点是很明确的,我不会为这番毫无科学依据的玩笑话负任何责任,因此说完之后我很快就忘了。
突然有一天,一个姓白的同学跑来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董奶奶今天已经死在医院里了。我不以为然,你想,一个七老八十的普通老太太得病死了,这是很自然的一桩事,不是有“人活七十古来稀”之说吗?完全不值得这么一惊一乍地四处奔走相告嘛。
可是,白同学的表情却愈加严肃起来,说,你知道董奶奶在医院里待了几天吗?七天。整整七天。忘了?你说的。我看你小子是不是会念咒语,今后你说不定会遭什么报应,千万要小心点儿。
我的心紧了一下。七天……最多七天……是我说的。天地良心,我跟董奶奶无冤无仇,干吗会那样咒她呢?她的儿子(当时任某警备区政委)跟我父亲是老战友,她的几个孙儿孙女都是我“藏八”同学,而她自己是在共和国成立十多年后才从贫穷的山区老家赶来她儿子身边……如今,她跟儿孙们还没相聚多少日子就被我的一句“最多七天”给命断医院了……
那一家人的哀痛可想而知,但我不敢跟其他同学一起前去参加吊唁。我黯然地走出川办大门,去了一个姓扶的同学家——这个家早先是一个姓赵的国民党官员的公馆,也称“赵公馆”。里面的庭院很大,景致优雅。当我推门进去后,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谁看见我,这样很好,于是走到我最喜欢的那个有座假山的池塘边。
水里倒映着孤寂的假山,还倒映着哀伤的我。我伸出手掌,摇了摇水面的阳光,没想到竟把一池塘的鱼们全都摇了起来。鱼们不是优哉惬意地游动,而是将满池的水都搅出惊惶失措的逃亡声。我就在这奇怪的声音里,猛然看见隐藏于一丛鱼草中的一条非常可怕的怪鱼——脑袋呈菱形,像蛇又像龟,却看不见它的身体,只能清楚看见它那跟人似的三角眼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下意识地惊叫一声,拔腿就往公馆的大门外跑,头顶轰然响起一片刺耳的尖啸……这片从灵魂的王国滚来的尖啸,仿佛一个冤鬼的声音,令我魂飞魄散地朝大门外一路狂奔。当我跌倒在地时我才注意到,头顶的尖啸声不过是由带了鸽哨的一大群鸽子翔出来的。我稍微松了口气,爬起身来赶紧朝前走,迎面碰上几个同学在朝这边走,于是我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其中。
走着,身后就有歌声从“赵公馆”徐徐飘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同学们都知道,扶同学家里有八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女孩是军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她们在家里唱唱跳跳原本是很平常的事,可这时候,却招来白同学的指责。
白同学说,听说扶副参谋长(扶同学的父亲)都报病危了,正在总医院抢救,可你们听,这家人还在高高兴兴地唱歌。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会随口接话,说,扶副参谋长可能今天已经去世了,只是他们家的人还不知道。
有同学说,不要乱讲,谨防别人听到去告给你父亲听。
又有同学说,其实她们唱得还蛮好听的。
还有同学说,其实她们跳得也不错,原先她们家老二是跳芭蕾“白毛女”的……
我们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川办门口(“赵公馆”距离川办门口不过一二百米)。这时,一辆轿车急驶而来,从车上匆匆下来的金主任表情凝重,他对几个迎上前来的军人说,扶副参谋长今下午在总医院病逝了,你们赶紧组织一下治丧委员会。
我愣在那里,但心里真想立刻找一个可以远远藏匿的地方,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几个同学朝我投来的惊讶的目光。
是我,在把我父亲的一个战友的母亲咒死之后,又把我父亲的一个战友给咒死了。虽然这不是有意的,也没人这么追究我,但我的潜意识里却有了一种迷信——藏北草原的那个叫德清次珍的女巫师,很可能把她的巫术的一部分植进了我的某个器官。记得我姑妈跟我和萨萨讲过,德清次珍在行巫术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周围自然界里一些反常的图像,并根据这些图像念出咒语或者预言或者祈祷之类的话语。
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当我说“扶副参谋长可能今天已经去世了”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周围有什么反常的图像出现。也许有,只是我没有注意?于是我注意观察四周—— 一切如常,可是,我却突然听见了我在“赵公馆”里听见过的那阵尖啸声。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幅“反常”图像—— 一群鸽子疾闪的翅膀在晴朗的天空中变幻成一片粼粼的海潮。
这幅图像也许是很平常的,但我却不那么认为,我已经有了艺术家那样的“创造性”的联想——那是一群漂泊的忧伤灵魂,待我死后,我的灵魂也会加入进去,我、董奶奶、扶副参谋长……还有更多更多的灵魂也会加入进去,直至笼罩整个天空……
少年时期的我,已经无意间找到了一种产生快乐和享受的方法:根据周围的自然景物和气象变化,甚至一段音乐来加以联想,并在脑海里记录下由我自己“创造”出的一幅毫无道理的,然而却是极其生动的图像,以进一步“创造”出欢愉或者悲伤的情节。
我以为,联想(或者称作想象)也是美的一种形式,同时也是进行艺术创作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思维方法。对此,意大利著名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有着更具体的体会——
促进思想作出各种发明的方法——我少不了要将一种新发明,一种协助思维的方法包括到以上的办法之中。这法子虽然似乎微不足道甚至可笑,但却具有刺激灵感作出种种发明的大用处。请观察一堵污渍斑斑的墙面或五光十色的石子。倘若你正想构思一幅风景画,你会发现其中似乎真有不少风景:纵横分布着的山岳、河流、岩石、树木、大平原、山谷、丘陵。你还能见到各种战争,见到人物疾速的动作,面部古怪的表情,各种服装,以及无数的都能组成完整形象的事物。墙面与多色石子的此种情景正如在缭绕的钟声里,你能听到可能想出来的一切姓名与字眼。切莫轻视我的意见,我得提醒你们,时时驻足凝视污墙、火焰余烬、云彩、污泥以及诸如此类的事物,于你并不困难,只要思索得当,你确能收获奇妙的思想。思想一被刺激,能有种种发明:比如人兽战争的场面,各种风景构图,以及妖魔鬼怪之类的骇人事物。这都因为思想受到朦胧事物的刺激,而能有所发明。
那时候,我的思想时常被朦胧事物所刺激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小小年纪我就已经受够了失眠的痛苦折磨。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极不愿意按学校规定的作息时间准时上床睡觉,因为那样我会在黑暗的被窝里不断发现董奶奶和扶副参谋长或者其他什么人憎恨我的目光——那些目光久久不肯熄灭,甚至点燃坟墓里的腐尸败屑。但有一点十分奇怪,那就是我从没有刻意去想应该怎样来摆脱那些恐怖图像的办法,也没为此而长吁短叹。因为我从中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恐怖,最重要的,也是最刺激的,是我从那些恐怖中感受到的神灵赐予我的一股神秘力量,使我总是隐隐感到自己其实不是一个凡人,就像哪个神话故事里讲的那样,是从另一个世界(或者称之为“天堂”或者称之为“神界”)投胎转来人世的。
有一个时期,每当我凝视皎洁的月亮,总有一股难言的伤感情绪袭上心头。一天夜里,大家都看电影去了,我因为脚掌被铁钉扎伤而没有去。四周静静的,我倚在窗前凝视明月。突然,从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传来一阵音乐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小提琴独奏曲《梁祝》)。我被这音乐深深打动,热泪就那么呼呼地涌出来……但我不去擦它,一动不动,依然凝视明月,泪眼模糊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图像——那个怀抱玉兔的美丽嫦娥正在明月中走动,然后侧身坐下,弯腰俯视我。我发现,她的服装不似画家们画的那样,而是穿了一身漂亮的藏服。我再细看(实际上是主观想象)她的容貌,哦……她竟然是我的姑妈,并且显得比平日更加娇美。我随着那凄美的音乐,陷入汇合了我少年时期所有情感享受的海洋之中。
那的确是享受。虽然我无法确切地说出那是怎样的一种享受,但我已经尝到了在独自流泪中尽情释放情感的愉悦滋味。
我要感谢那轮皎洁的月亮,更要感谢那支凄美的乐曲,正是那支乐曲,使我在那样一个平静的夜晚平生第一次领略到了伤感中的美。
我在数年之后读到一位诗人的札记,他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怀念可爱的萨迪忧伤,闪烁着蛋白石的光芒
在那迟缓的岁月的篇章里……
为这样的诗句,诗人在札记中写道:“为什么忧伤会‘闪烁着蛋白石的光芒’,无论是当时,无论是现在我都不能解释。仅仅是文字的音调吸引了我。我没考虑到意思。”
我对我自己在那个夜晚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热泪滚滚也不能解释。当时我没有写诗,也不会写,更不会想到将来要当诗人或者作家,但我的脑海里却充满了诗的意境——在月光下,在《梁祝》的旋律中,我想象嫦娥其实是很孤独很凄凉的,而我自己则是嫦娥怀里的那只同样孤独同样凄凉的玉兔,我任她搂抱,任她抚摩,或者任她怒骂踢打,而我就在无止境的沉默忍耐中蜷在她的脚边……不然怎么办呢?她的身边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的一个人,也没有其他的一只动物,连可以玩一玩荡一荡的秋千也没有。她,这个令许多人仰慕的仙女嫦娥,也就是我的姑妈,她在一阵怒骂踢打我之后,终于重新搂住了我,不断地亲吻我的额头并且不断地向我道歉,我们像同病相怜的人儿在一曲《梁祝》音乐声中脸上挂满泪珠……
这是比现实中任何人对我的任何慰藉都更具魅力的情节。尽管它对现实毫无用处,但它却是可以点燃我的情感的绝佳燃料。正因为此,在我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以后,每当我铺开稿纸、沏好茶、摆好香烟和烟缸(有时还洗洗手)准备写作时,总有一个不为别人所知的习惯——打开收录机,听一遍《梁祝》(后来主要听的是交响协奏曲《梁祝》),以酝酿创作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