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却不烦躁,他是第一次观看我姑妈在舞台上正儿八经地演戏,看着看着竟也看入了迷,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还算年轻的美貌妻子居然可以把一个满脸皱纹的“革命老奶”演得像模像样。心头就忍不住夸,娘那脚的还真是块唱戏的料。正想着,观众又在鼓掌叫好了,他差一点儿也情不自禁地要跟着鼓掌,却看见一旁的萨萨一蹦老高地站起来鼓掌,于是他一巴掌拍过去,瞪了眼压低嗓门儿嚷,你个疯丫头,快给我坐好啰。
萨萨捂了后脑勺跌坐回座位上,嘴里嘟囔,你不还叫我也上台去嘛。
老田压住火,说,这还不到你上台的时候,我说了好几遍你咋记不住,要等谢幕……
萨萨说,那还不是一样的,反正我都要上去的。
老田急了,举了巴掌朝萨萨的后脑勺连连拍去,你还给我犟嘴,叫你犟,你犟,犟……
萨萨抱住脑袋往地下蹲,周围几个观众不满地扭头看老田,萨萨邻座的一个中年人操着河南腔指责老田,你打人也不挑个地扎(地方),这孩子怕不是你自个儿的吧?
老田有些不好意思了,拉萨萨起来,说,闺女,起来坐好,我不打你,你自个儿跟这位叔叔说说。
萨萨感激地看着那个中年人,叔叔,我是他女儿。
中年人不肯相信,怕不是亲生的吧?
萨萨坚决地一点头,是亲生的。
中年人疑惑地看看老田的脸,又看看萨萨的脸,笑笑说,这孩子的模样长得可俊气儿,你瞧这眼睛,这鼻子,这小嘴儿……
萨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一指舞台说,我阿妈在演李奶奶。
中年人恍然大悟似地“喔”了一声,俺说呢,咦,你们也是俺老乡,河南人?
萨萨问,怎么啦?
中年人笑说,你妈唱得还行,就是一说台词儿,嘿嘿,奏(就)是一股河南味儿。
老田顿时涨红了脸,拽起萨萨要往外走,说,你别搁这儿瞎说八道,谁是河南人?谁是河南人……
中年人一愣,赶紧伸出手,想跟老田握手言和,说,俺一听你口音奏(就)知道,俺俩老家离得可近,可近可近,你是哪儿的人?
老田拽着萨萨侧身挤过去,边大步往外走边说,哪儿的人?西藏人,五湖四海的人,咋啦?
中年人尴尬地把手僵在胸前,望着老田的背影苦笑,啥人都见过,奏(就)没见过这五湖四海的人,怪人……
怪人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正宗河南人,但我过去一直不知道是何原因,老田对外人一律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是河南人,他还曾经要求我姑妈尽量把河南口音改成四川口音。他说,把口音改得南腔北调的也行,反正不要满口河南腔,免得河南人跟你套老乡。
老田为什么会这样,这里面肯定是有隐情的,这跟河南腔的和谐与不和谐,中听与不中听大概没有多大关系。河南人说话其实很有些讲究,虽不像白灵的歌唱那般好听,但那腔调含有一种大度的谦卑和亲切的礼貌。比如,我们说的“好”这个字,河南人一般都说“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的,只取一个“中”字就表达了自己决不张狂的德性,时常问话也是“中不中”,有如朋友之间相互尊重或者有如长辈爱抚子女的亲热絮语。
可是,老田在灵魂深处已经把他们所有的乡音都扔进了无边的黑夜。
那个黑夜,在我姑妈扮演了“李奶奶”的那个黑夜,老田揪住我姑妈的头发,嘴里“娘那脚娘那脚”地摇撼他心头的震怒。
黑夜中喘息发抖的月亮,满世界都在飘舞一撮撮被老田揪下的头发。那些头发的尖叫是无声的,它们服从我姑妈的意志——紧咬牙关决不吭声,以免惊醒高原的脊骨而给更多的人带去厄运。
整座拉萨城肃然着,并以轻柔的月光向我那正在忍受折磨的姑妈致意,花草树木也在泪水中轻轻摇摆成无数期望解脱厄运的经幡旗帜。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厄运依然毫无道理地在向一个无辜的善良人逼近——那个人便是豫剧团的道具师老杜,他送我姑妈的“黄香蕉”苹果不仅给我姑妈带来痛苦,更给他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老田从我姑妈急促喘息的气息中嗅到了什么,接着以极快速度从我姑妈的军用挎包里搜出了“黄香蕉”,举在鼻尖上,像真正的警犬那样嗅了又嗅,然后追问,这是啥?是啥?谁给你的?是谁?……
见我姑妈不敢吭声,老田便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于是骂,娘那脚的,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人是谁,是个男人对不?还是河南人吧?呸,臭不要脸的,拿苹果跟你套老乡是不?你给我听好,我咒那人遭五雷轰顶不留全尸,他活不到明天,活不到明天,活不到……
老田把我姑妈按在床上,抓了“黄香蕉”使劲往我姑妈嘴里塞,娘那脚的吃,你吃,吃,看我不把你屁股打成两瓣……
姑妈的嘴唇肿胀成一颗鲜红草莓。麻木了。全身都麻木了。唯有心不麻木。她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听老杜的话?老杜送“黄香蕉”给我,本来是让我可劲儿啃,可劲儿可劲儿啃,可我怎么就要留一个带回来呢?哎,如果当时我跟老杜“哟人哟”分着啃就好了……但不管怎样,老田也不该咒老杜死……
姑妈想到这儿,便平添了几分勇气,于是猛地撑起身子,一掌推开老田。“黄香蕉”被打落在地,并由一股神秘气息吸引着朝房门慢慢滚过去……滚过去,在我姑妈和老田的粗声喘息中滚过去,就见房门如魔幻电影般悠悠地打开了—— 一个穿戴盛装藏服的小女孩亭立在那里,噢,是萨萨,她一声不吭地弯腰拾起“黄香蕉”,抵在额头上,将自己构成一幅油画中正在苦思的形象。
泪水莹莹的萨萨盯着手里的“黄香蕉”,低声问,你们半夜打架就为了它?
姑妈没说话。老田说,大人的事小孩别插言,你快回屋睡你的去。
萨萨走过去,把“黄香蕉”放在茶几上,抽出小藏刀,一刀扎下去,说,我明天就要去杀了那个老杜,我要杀了他,明天就杀,明天……
姑妈搂过伤心欲绝的萨萨,却被萨萨挣脱开,萨萨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抚,她已经在幻觉中冲到了老杜跟前,并且不顾一切地将小藏刀扎进老杜的心脏。
血,老杜的血,溅在“黄香蕉”上——姑妈在这样的幻觉中几乎昏厥,却听老田在一旁漠然地自语,我老田的女儿没说瞎话,那个家伙活不过明天,绝对活不过……
姑妈的脉搏在增速,脉搏跳动不祥的节奏,她心里就想,那是咒语,是咒语,是恶魔借着老田和萨萨的嘴来谋害老杜的。于是她扑过去,抓起茶几上的“黄香蕉”,拔出小藏刀,放在嘴边就大口啃,可劲儿啃,可劲儿可劲儿地啃,边啃边拿气愤的目光扫视已经看呆了的老田和萨萨,心里在说,你们咒不死老杜,咒不死,老杜可以活过明天,活一万个明天,等明天我要你们去看看老杜,活得有多好,活得有多欢畅,等明天,就明天……
可是,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料不到。
老杜后来怎样了呢?平儿问。
姑妈沉默一阵,闭上眼睛告诉我和平儿,她当时那样可劲儿地啃“黄香蕉”也没能拯救老杜,老杜到底还是被死神携去了,而且没有等到“明天”。就在当天夜里,豫剧团演出结束后,演员们还在后台卸妆,观众还没散尽,就听舞台乐池下面“砰”的一声巨响伴着一声惨叫,礼堂里的所有灯光忽然熄灭……随后人们发现,老杜已经触电身亡。
姑妈握起拳头堵在自己的嘴上,停留不动。那姿态,像是一座正在品尝“黄香蕉”的老妇雕像。雕像虽然并不光洁,却不冰冷,很温暖。雕像开口说了话,以似水的柔情说,老杜是个大好人,尽管他知道自己是被老田和萨萨给活活咒死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从没有想着要报复谁,他没来过我们家,也没来找过我,我倒是真想见他一面,替老田和萨萨给他道个歉,哪怕是在梦里也好啊。我心里明白,他不会来,永远也不会来的,因为他知道老田是我丈夫,萨萨是我的女儿,像他那样的好心人,怎么会来伤害他们呢?是吧?
我不知该怎样回姑妈的话,就听平儿话里有话地说,我喜欢“黄香蕉”。
一个假设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如果我的姑妈有一天去了天国(我请她谅解我的这个早晚都会成为事实的假设),应该有个“黄香蕉”为她陪葬,不是一个,是好多好多个,凡是凭吊她的人,都能闻到阵阵香气——从坟茔中溢出的浓郁香气。
我仿佛看见了那些前来凭吊我姑妈的人,但他们无精打采的表情令我失望——他们就像是一群昏昏欲睡的灵魂,是走错了路才来到我姑妈的坟前。我想试着喊醒他们,于是清清嗓子,试了又试,终于,连我自己也惊讶起我居然喊叫出那样震耳的声音。
的确震耳。犹如鼓手敲击一面大鼓所发出的声音。但我心里明白,那声音绝非由我喊出,而是这个世界上所有跟我姑妈一样心地善良的人借我的嘴喊出来的。
我喊,朋友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可以不喜欢“黄香蕉”,但你们必须要喜欢正从我姑妈的坟茔中溢出的果香。你们必须喜欢。必须。否则,“善良”在我们心底就连插针的位置也没有了。
我不再喊,可那声音仍在继续——是一只鸟,一只不死的天使之鸟,它在我姑妈的坟茔上空飞翔着,喊叫着,那声音竟跟我的一模一样。我感到有些恐惧,身体被那声音绊倒在地。我想爬起来,可那声音太沉重,压断了长在我心头的那根异常敏感而脆弱的枝丫……枝丫断了,血还鲜着,心疼如绞,那只不死的天使之鸟婉约地邀我再去一趟青城后山,去跟方老和洪恩大师讲一讲我曾经想讲而没讲完的那些事。它说,要不这样,跟你信任的好心人讲讲也行,只要讲出来了,心头的血液就再也不会遭恶魔的吸吮了。
而眼下,我正在军区总医院守护我的姑妈,扎西和达珍还没赶到,我哪儿也不能去,但我又太想跟谁讲一讲那些事,实在是太想太想了。因为那些事就像是一袭黑色丧服,裹在我灵魂身上的日子太久了。脱掉它。扔掉它。烧掉它。早就该这样了。是时候了。我这么想着的同时,还有一种担心——讲出那些事,会不会受到神灵的惩罚或者出现节外生枝的问题?一旦出现问题怎么办?有谁会来庇护我?
我看着半躺在病床上的姑妈,想,如果她知道我也曾用咒语害死无辜的人,她是否还会像过去那样疼爱我——在过去,每当我们家人有谁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也许并没有谁做错或者说错什么,只是我姑妈自己那么认为),她总要谨守着家里设的神龛祷告一番。
我记得那个神龛,上面的摆设极简单,没有大大小小的各种神像和刻了经文的石板,也没有染了颜色的五谷杂粮、糕点水果以及唐卡、哈达,总之不似藏族人家的那么复杂。姑妈的神龛上面只摆了一尊铜铸的菩萨像,像身不大,但捧在手里能感觉到它很有些重量。听我母亲讲,那是我父亲出国执行任务(负责1956年11月28日至12月10日周恩来总理出访印度的安全保卫工作)带回来送给我姑妈的。菩萨像前摆了两盏漂亮的小酥油灯,台沿边上是请一个藏族木匠雕刻的朵朵祥云图案——那片环绕神龛的祥云图案时常被我姑妈用一块绒布擦得一尘不染,她不止一遍地跟我和萨萨叨叨,说这些祥云是她寄给菩萨的信件,信里的内容只有跟菩萨灵犀相通的人才能读懂,而且一旦读懂了,你就有可能踏上这些祥云跟真正的观世音菩萨作一次短暂的会面。
你跟真正的观世音菩萨见过面吗?我和萨萨都这样问过她。
她的回答虽然令我有些失望,但我却被她的诚实所打动。她像检讨似地告诉我,其实她不能算是最最虔诚的信徒,因为要她在菩萨与我们家人之间作出选择的话,她肯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我们家人,这是她直到两鬓寒霜也没能跟真正的观世音菩萨会上面的主要原因。但她却是一个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伟大女性——她当着神龛上的菩萨像吐露过心声:假如我的家人有谁冒犯了菩萨,或者冒犯了神灵,我将用一种神秘法术让我自己一个人来替我的家人顶罪,以保我的家人平安。
好在菩萨听了这话并没发怒,依然慈祥着将两臂伸展成托住祥云的姿势,静候我的姑妈在什么时候想要施行的任何法术。
我曾在一个梦里见到姑妈与她的好友德清次珍巫师共同演绎法术——她俩盘腿席地而坐,朝一条很长的哈达默念经文,哈达渐渐化作一片祥云,将她俩轻轻托起,徐徐而升,就听阵阵风铃般清脆的笑语响在不可目测的星空……
我没有把这个离奇的梦当做梦,我一直认为那是我姑妈与菩萨悄悄会晤的一种方式,而我只不过是凭借梦境偷看到了那一幕。我曾在夜里试想着重温那个梦,以期自己也乘着哈达化作的祥云飘浮起来,但都没有成功。多少次,我把自己躺着的床当做了我姑妈的身体,却多少次做着跟我姑妈毫不相干的另外的梦。
梦中有一条疲惫的云,迟缓地坠落至我姑妈的白发间。那是一个泫然的信息——我的姑妈老了,太老太老了。她那可以把世界所有的慈爱都从急流中打捞出来的精力已经不再有了,她哪里还有精力去跟菩萨会晤?加上她的好友德清次珍巫师早已经返回神界,我姑妈孤单一人施展法术也不会灵验了。怎么办?现在我该向谁倾诉?
我像烈日下的一只被什么给踩伤的蚂蚁,晕头转向地在慌忙找寻安全返家的路径。可是,四处都有刺眼的光在不断闪烁。无论你想如何辨别一下你以为是正确的方向,都会被那充满各种危险的光给挡回去。你只能在原地打转,而你脚下的这个原地就成为一座牢狱——无形的,可以关进许多痛苦的牢狱。
万幸的是,从这座牢狱的一个小小窗口望去,我居然看见了另一种光在闪烁。闪烁。闪烁的光映入一双婴儿般清纯的眼睛。那是平儿的眼睛。她就那么含了一腔模糊的心愿注视着我,接着,我随着她轻灵的脚步,去那幢靠医院最西头的单人宿舍楼。
平儿的单人宿舍在二楼,周围环境很安静,房间里面也显得很整洁,凡是茶具和锅碗瓢盆之类一律用消毒纱布遮盖。她坐在一张单人床上,拿盈满甜甜笑意的眸子看着我,说,我不跟你乱讲,我真的喜欢“黄香蕉”。你瞧。
平儿猫了腰,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红色的塑料洗脸盆,盆里竟然盛满了“黄香蕉”。我目瞪口呆地盯着,觉着这个脸盆真像是个“梦幻摇篮”,里面熟睡了这么多个我——我在什么时候被平儿移植成了具有生命的安详着的“黄香蕉”?
我安详着,看平儿拿水果小刀削苹果皮。我说,你削水果皮儿的技术不好,削的皮儿太厚,来,我削给你看。
平儿把苹果递给我,然后靠床头坐下,一手支撑在腮下,完全一副凭倚倾听的姿态。她想倾听什么呢?
她说,只要是关于你自己的,我都想听。
我是在什么时候倾听过这个声音?是在我初恋的时候?我一时想不起来,却突然有了一种想让她依偎在我怀里的冲动。但我不敢,同时感到有些害臊——也许我的害臊与冲动间踌躇的,正是某种带点儿朦胧色彩的情爱。这不能怪我,谁让她跟我一样都是喜欢“黄香蕉”的人呢?
当我把削好的“黄香蕉”递给她的时候,试探着抚摩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避,脸微红着理理军装的领口,然后笑着问,你想要我可劲儿啃?
我点头。但没说话。
她也没说话,也没可劲儿啃。
我起身挪到床边坐下,握住她拿“黄香蕉”的手——这样,我和她就成了两匹静静的绿叶,很自然又很不自然地在默默注视着“黄香蕉”……当然,还注视着其他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