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重九夜,黄鹤楼歌舞升平。
一支新曲一阕词,银铃虽然还是被张相公“绑架”到了黄鹤楼,却已经不是处罚,而是诚邀。
银铃说不习惯与陌生人杂处,刘子羽马上吩咐手下用薄纱隔出单间供她安坐,银铃坦然受之,没显出半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宾客当中,最尊贵的当属张浚,左仆射的座上宾必定不是凡人。于是,宴席上,纱幔中女子的身份自然成为了大家悄悄议论的话题。
周遭的议论,银铃完全不理会,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主人的优待,泰然自若地欣赏歌舞、享用美食,偶尔与侍女悄声交谈几句。应对得体、进退有度,一举一动无不显示着良好的教养,张浚看在眼里,更加笃定此女来历不俗。银铃明显感觉到张浚放松了审视,偷偷长出一口气,这便是她所要的结果了。
酒一行,歌一曲;酒二行,赋华章……
品着上好的菊花酒,银铃想起了远在北方的皇帝堂兄。合剌若是知道她参加宋人士子的聚会,一定羡慕的要死。
他喜爱并推崇几乎一切汉人的东西,在上京的兄弟姐妹当中,只和银铃有共同语言。可两个人又时常争吵,因为合剌不屑本族的传承,总觉得女真人粗鄙。银铃觉得合剌是个大笨蛋,因为他完全忘记了,如果没有被他嫌恶的粗鄙族人,那个韩昉根本不会给他做夫子,他也永远不会成为皇帝。
对银铃来说,参加这种汉人士大夫的聚会意义在于增长见闻,她内心里更喜欢守着篝火看奔放的舞蹈听豪迈的歌。太过冗长的饮宴和席间的各种夸夸其谈让她有些烦躁,跟侍女打了招呼,她悄悄退到楼外。
江上,画舫夜游,灯火点点,丝竹隐隐。
“天黑了,不然可以看到搁笔亭。”
身后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银铃回头一看,原来是岳云。
“搁笔亭是什么,有典故么?”银铃微微福了一福算是见礼。
“嗯,关于诗仙的。”岳云向前走了几步,与姑娘并肩而立。“传说李白到黄鹤楼,见到崔颢题诗不得不搁笔,转而去赋金陵的凤凰台。因此后人感叹‘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亭子就在那个方向,不过究竟是不是李白搁笔的那座,便无从考证了。”
“如此说来,咏凤凰台倒是抄了崔颢呢。少将军怎么出来了?不用应酬么?”
“我又不会作诗填词,还是躲出来的好。”岳云坦然说道,横竖不能够承认自己是跟着她出来的。
“那你每次赴宴都躲?”银铃侧头看着他。
“不是。我很少来这种宴会。”
“那怎么会?以令尊的身份,你该很忙才对吧。”赵佶他们说过,宋朝的达官显贵,几乎是三日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而且,我们家,规矩多。”
“哦。”银铃含混应道。规矩多是什么意思,比如不可以穿金戴银,就好像他们家的女眷?想到此处,银铃认真打量起眼前人。
岳云身材修长,因为常年练武加上战场的磨砺,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磐石般的坚毅气质。与初见那次相比,今天他算是盛装了,头戴紫金冠,身穿白地团花锦袍,领口袖口皆绣着紫金二色云纹,足下是一双崭新的薄底快靴。真是个舒朗俊俏的郎君呢,难怪春香说小娘子盯着他看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这身衣服很配你。”银铃由衷赞了一句。
“是吗?官家赏的,很少穿出来。”
“长的好随便穿什么都好看。”银铃脱口而出。种毅的名言,她感觉相当霸气。
“言之有理。依在下看,确实如此。”岳云看着她笑。
啊!银铃登时俏脸通红。这厮是在夸她么?怎么像是被调戏了呢!
岳云说完也有些后悔。太过随意,被她误会自己轻浮孟浪就糟了。
这时,宴会厅里头的声音似乎大了许多。
“定是得了好句了,不知是哪位高贤。”岳云说道,试图掩饰方才的尴尬。
“令尊就填的一手好词啊。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你读过?那是我们从江州出兵收复六郡的时候填的。”提起父亲的大作,作儿子的与有荣焉。
“大江南北,恐怕无人不知吧。”银铃报以微笑。她欣赏所有豪气干云的佳作,这也是她与堂兄的分歧之一。合剌不喜边塞诗,而银铃认为,拿匈奴之类自比纯属庸人自扰。
“公子能讲讲你们收复六郡的事么?”
“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血淋淋的。不如进去看歌舞。”
“歌舞好看么?”银铃的大眼睛里透着狡黠。
歌舞当然没有颜娘子好看。岳云突然间开了窍。她喜欢听什么他就说什么呗,只要能和她在一起。
“真想听?那我就讲了。”
绍兴三年,襄阳府和郢州失守,造成了宋军长江防线的巨大缺口,刘豫得意忘形,准备在来年麦熟后再度进攻江南。他还派遣使者前往洞庭湖联络杨么叛军,图谋南北夹攻,一举覆灭赵宋余孽。赵构与朝臣们商讨再三,决定发兵收复失地。这是宋廷南渡以来的首次主动出击,其意义不仅在于几处城池的争夺,更关系宋室的生死存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比较各军的战绩、战力与士气,赵构最终接受宰相赵鼎的建议选择了岳飞。
“神武后军是以寡敌众吧。”银铃问道。
“是。不过打起仗来,可不是哪家人多哪家胜。我们出兵之前,得知吴帅在仙人关击败胡虏,军中士气大振,从鄂州渡江北上的时候,父帅便立下誓言--不擒贼帅、复旧境,不涉此江。”
“那你们先打哪里?”
“郢州,守将号称万人敌,城池固若金汤。我父帅亲自在城下督战,将士们奋勇争先,只两天便拿下了郢州城。”
之后,宋军分兵两路,岳飞带一哨人马向西直取襄阳府,岳云则跟着张宪和徐庆朝东北攻打随州。
听起来很容易的样子,还是说刘豫的战力实在太差劲?银铃好奇。
“随州守御森严,我们也是费了大力气的。”岳云感慨。顶着暴雨般的箭矢第一个冲上城头,那是他此生立下的第一件奇功。
连丢郢、随、襄阳,刘豫急忙调度兵力,并请金国援手,集结人马在邓州西北扎了三十多个营寨蓄势反扑。数度恶战,神武后军终于攻到邓州城下。激战当中,岳云又是第一个登城垣,并活捉了守将高仲。邓州战役后,神武后军继续向唐州进发,岳云所在的张宪部在唐州以北以少胜多大败前往救援的金齐联军,成功掩护了统制官李道收复唐州城。
之于战况,岳云刻意轻描淡写,普通人听了很难想象杀戮的惨烈。然而银铃可以,她见过的,比六郡之战更为血腥。
富平会战的时候,她跟着父亲住在最前线的中军大帐。决战的日子,不到十万金兵对阵近三十万宋军,殊死搏杀一昼夜,终于凭借完颜娄室的妙策坚持到了宋军大溃败。宗辅带着她巡视战场,随处可见血肉模糊的死尸、哀嚎的伤者和断臂残肢。杀戮太重,上到宗辅、宗弼、娄室这些统帅、再到那些万夫长、千夫长,下至活下来的兵丁,没有几个吃的下饭睡得好觉,有的甚至发了疯病。娄室叹息着说需要超度阵亡者,才刚十岁的银铃按照父亲的吩咐画了数百张灵符,然后登上一座高高的祭台给所有死难者念了七天“度人经”。
夜风夹杂着记忆中的的血腥气味,呼吸之间让她觉得有些想吐。
岳云看她脸色发青,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银铃深吸一口气,“太晚了,我想回家,你,能不能替我跟张相说一声?”
“这……还是亲自去告辞吧,我陪你。”
宴会厅灯火通明,热闹的人声让银铃感觉舒服许多。
她和岳云在外面说话的功夫,客人们又做了不少新词,品评高下,岳飞的新作《满江红》拔了头筹。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这一阕《满江红》,虽不似先前那首豪迈壮烈,但字里行间的悲愤与不屈同样令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侯爷手书,可否惠赐?”银铃看向岳飞,不意对方也正盯着她若有所思。
“颜娘子喜欢?”张浚业已微醺,听到银铃的话,饶有兴味地过来凑趣。
“只愿生民免遭涂炭、天下早日太平。”银铃说道。这首满江红,字好,词更好,她是真心喜欢。
“好!好!好!某便替鹏举答应了。不过,娘子可有回礼?”
“相公这是为难小女么?小女身无长物,若现在就要回礼,那就只能献丑为诸公弹上一曲了,可以么?”银铃突然现出小女儿的娇憨之态。
“如此甚好。鹏举以为如何?”张浚抚掌大笑。
“固所愿,不敢请耳。”岳飞亦点了点头。
“那么,麻烦大公子到楼下看看有没有我家人送琴过来。”
一曲新词酒一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天山月染吴钩血,不破楼兰终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