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山风景优美,适逢重九,游人如织,这其中有几位跨江而来的大人物,岳飞、知鄂州刘子羽,还有巡视秋防至此的尚书右仆射、都督行府大都督张浚张德远。
走走看看,一行人来到琴台。故老相传,战国时琴仙伯牙曾于此弹琴,仁宗朝鄂州官民集资建台以为纪念,“琴台”二字石碑还是请米芾题写的。在“抚琴图”碑刻前凭吊一番,刘子羽引着张浚向后面的庭院走。院内虚实开闭,移步换景,且设有茶肆、琴房,雅致幽静,原是他见张浚有些倦意,正好可在此处稍事休息。
香茗刚刚奉上,就听院子里有个女声说道:“姑娘,那伯牙真的就不再弹琴啦。”
“千年前的事儿,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另一道慵懒的声音回答。
“那多可惜啊。”
“有什么可惜的,他不弹也碍不着大家听曲。再说了,断弦绝响,换来千古名声,划算啊。”慵懒的声音感慨道。
“啊?那这么说,他是不是有点儿,那个叫什么,欺世盗名?”
“欺世盗名不至于,最多是矫情吧。”
此言一出,大人们齐齐变色。
“鄂州百姓好教化。”川味儿官话出自右仆射大人之口。
刘子羽的脸顿时黑似锅底,朝上官拱拱手,刚要叫手下去查看,就听见那边继续说道:“琴仙算什么,奴婢就知道姑娘弹琴最好听了。姑娘你怎么不弹一曲呢?”
张狂无忌,还是个知音律的?张刘两位互相对视一眼。
“笨啊,姑娘不弹瑶琴。”这是第三个人了。
“那赵佶说的大唐裴什么是怎么回事啊?”
小女子们应是走远了,声音渐弱,但岳飞还是听清了最后那句话。赵佶?哪个赵佶?
“将人拦下……不得无礼。”张浚立刻下令,很显然他也听清楚了。
“岳云,速去。”岳飞吩咐。
“末将领命。”
岳云奔出房门,张浚略一沉吟也站了起来。
“鹏举,彦修,我等也去看看吧。”
斑驳的日影洒在青石铺就的山路上,流水潺潺,林间偶尔蹿出松鼠野兔,若不是银铃拘着,春香真想抓上一只。身后急切的脚步声迫近,主仆三个齐齐避让,一道身影越过她们匆匆往前赶,约略百步之后停了下来。等他转身回顾,春香立刻叫了出来:“岳公子!”
“这么说,将军是来抓我的?就因为……赵佶?”听岳云讲了因果,银铃狠狠剜了春香一眼,吓的那丫头直缩脖子。
“别误会,张相公只是想要见你。”岳云急忙解释。第一次与她正式见面,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情形。还好张浚交代的是“拦下”且“不得无礼”。若派他抓人,那他不是要郁闷死。
“我家原来有个教习,姓赵,单名杞,杞人忧天的杞。丫头不识字,让将军和大人们误会了。抱歉。”
“真的?”岳云不信。
“不然将军以为呢?”银铃睁大眼睛看着岳云,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果真是婢女不识字乱念人名么?放她走?万一不是呢?兹事体大……岳云心里天人交战的当口,张浚等人已经寻了过来。
张相公没有为难年轻的姑娘。对方一口咬定赵杞,他还能逼人家承认说的是太上皇不成?若真是道君的熟人,那就更不能失礼了。张浚冷静下来,不再纠缠道君皇帝,寒暄几句,却又把刚才她们在琴台言语不周的事情扯了出来。不敬先贤当罚,当然,这个罚不是关牢房、打板子。
“今日黄鹤楼雅集,名流荟萃,既然颜姑娘通晓音律,不妨为众宾客弹奏一曲,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张浚的提议,银铃审时度势,“欣然”允诺,唯一的要求是她得回自家船上跟随从交代一声。张浚自无不允,仍叫岳云跟着,名为保护。
听完银铃的“山中奇遇”,种毅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张浚,岳飞,刘子羽,一下碰到三个完颜家的对头,她这是什么人品啊!
“你当真要去黄鹤楼弹琴?”种毅瞄了一眼被两个丫头缠住的岳云。只要银铃说“不”,他就立刻动手把那位小爷打晕。
银铃点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姓张的不死心、想继续套我话呢。躲着他更得怀疑,咱们就甭想在鄂州踏实住着了。你送春香回去,然后把我的琵琶送到那边。”
只能如此了。种毅无奈,带着春香搭自家包下的画舫走了。银铃随岳云上了官船,张相公见时辰尚早,便提议江上一游。岳飞刘子羽自然说好,至于银铃,“待罪之人”是无权发出反对意见的。
官船上,有乐师在演奏教坊名曲,张浚早就听腻了,便和岳飞谈起了诗词。
“苏学士的水调歌头虽好,某倒更喜欢赤壁怀古,岳侯以为如何?”张浚笑问。
“末将粗鄙武夫,岂敢在相公面前议论文章。”
“侯爷何以太过自谦,你那苏体连官家也是赞的。”张浚饮了一口杯中酒,继续说道,“遍插茱萸少一人。本官此来,害侯爷不能与家人共度佳节,真是罪过。”
“相公何出此言。相公为国家奔忙,岳某不及万一。”岳飞急忙施礼。
“哎,鹏举,你我之间,不用虚套。说句心里话,有你坐镇鄂州,大江上下才能无忧,张某也才能安寝呐。”
“吴晋卿守川中,北伐大业,还要多多倚靠岳侯与韩太尉,哦,对,还有你家的冠军侯。”
“相公过誉了。犬子鲁钝,怎敢比肩霍嫖姚。”岳飞诚惶诚恐。
“你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谨慎拘泥。官家不是说过,我们为臣子的要开诚布公才好么?大郎芝兰宝树,你可切莫委屈了他。平杨么的奇功,为何不报?避荣宠,也不至于此吧。难道侯爷认为,赏赐应祥,其他将士的勋业就都作废了不成?特小觑了朝廷。”
“是,末将知错,受教了。”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江面,张浚与岳飞不约而同沉静下来。波涛拍打船舷,忽然间琵琶如歌。
夕阳西下,听江楼钟鼓,月上东山,望蟾宫新舞。风迴浪卷,花影层叠;渔樵问答,欸乃归舟。
张浚讶然。这曲子绝对是一首新作,浑然天成匠气全无,弹琴的,某非是那位姑娘?
官船最高处,鹅黄衣衫的妙龄少女怀抱琵琶,迎着江风,细捻慢挑、拨轮扫摇,旁若无人。
“敢问娘子此曲名何?何人所作?”堂堂仆射大都督一脸端肃。
“夕阳箫鼓。乃故人遗稿。”银铃沉浸在旋律之中,许久才轻声作答。
靖康元年,赵佶到江南避祸,船行江中,有感而发写下一曲草稿。她和乐师们反复推敲,始终不能完美演绎,直到今天。始于斯,终于斯,何尝不是冥冥中的定数!她还记得,当赵佶把谱本交给自己的时候,她欢喜之余故意把老头儿好一通挖苦,赵佶不以为忤,反倒拿李后主来自比。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银铃回忆着赵佶当时的语气,诵完上阕,将琵琶交给侍女,款步走近船舷,再不肯开口。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祠庙日,交房游走离别歌,垂泪对宫娥。”张浚望着衣袂飘飘的背影,缓缓吟出《破阵子》下阕。
“姑娘……”
“大人。”银铃截断了张浚的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