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有一次随单位领导下乡,路过一个县城,正是中午,领导让司机跟县里相应单位联系,请他们准备午饭。领导来我们单位之前在一个很严肃的机关工作,到这个县办过案子,受惯了前呼后拥,看多了诚惶诚恐的脸色,但这次从头到尾张罗陪同的只有一个普通办事员。领导很生气,当场就发火说这个县的头头脑脑狗眼看人低,见他调到了一个清水衙门就不把他当回事了。
我在一边很为领导难过,不就是吃顿饭抹嘴走人的事吗,要那么多人陪做什么?何况人家并没有让你掏一个子儿呀。后来我才知道领导在外吃饭并不那么简单,有官场礼节在其中。下面的官员不来作陪,就是失礼,上面的领导就可以发脾气。
领导的空间不可谓不大,没来由地就可以吃饭不要钱;但领导的空间又不见得不小,有礼节在那儿局限着,连一顿白吃的饭都吃不开心。
这样想着,我又很同情领导,并把它作为教训牢记在心。日后我到了这个职位,遇到类似情况,我都在农民开的路边店自行解决--那真是一种享受:桌椅不齐,碗盏缺损,脚下群狗乱窜,门外天高野阔,你花的是自己兜里的票子,尽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扒个光膀子,一任大汗淋漓,酒足饭饱,啸叫而去。何其爽哉"礼节"那玩意儿是人自己搓了来捆自己的草绳。你用它,它是绳子;你不用它,它就是一堆草。
但像上面那位领导那样想不开的人好像还不太少。我因为工作关系,接触过许多名人。有的名人,你请他出席某项活动,他压根懒得理你,连口信也不回一个。如果他是专心术业,无意社交,自然令人起敬。抑或是不屑与群小为伍,自然也该尊重。问题是同样性质的活动你下次不敢叨扰他了,他又大发雷霆,四处申诉自己受了排挤、受了压制。这样的官司最终只能是不了了之,那怒火焚烧的最终也就只能是他自己。
究其原因,是过于自负,自我膨胀到充塞了天地,结果没了走路的余地。
讨厌的是自负这东西有时候是隐性的,自己身上有了却不觉察。我自己就是例子。江郎才尽,好不容易有篇东西被转载,很是兴奋,赶紧应约写了创作谈发表。结果刊物登出读者来信,唯一指出不该转载的就是我那一篇,来信指出的不只是我那小说写得臭,而是我那创作谈不知其臭;基层作者开会,让我去讲课,我以为下面坐的皆是粉丝,一大通夸夸其谈之后下来,有个农民模样的人直接走到我面前,一字一句明明白白说:你今天提到的你的几篇小说我都看过,很差。话说得这样直接,恐怕有一半是我的无意识的夸夸其谈惹恼他了。这样的不知收敛、不知天高地厚多了,失去的读者自然也就多了,混迹于写作的这条路自然也就越走越窄了。
归纳上面的错失,都是因为自我感觉良好,导致适得其反的结果。
希腊神话里的赫耳墨斯化作凡人,来到一家雕像店,问宙斯雕像的价钱,回答是一个银币。又问赫拉雕像的价钱,回答是多于一个银币。最后看见自己的雕像,心想他是商人的庇护神,人们会高看一眼,没想到回答是:"假如你买了那两个,这个就白送你了。"落了个自讨没趣。如果他真是凡人,没有神的念头,打听价钱就是打听价钱而已,也就跟自讨没趣扯不上关系。
给自己以空间,从根本上说,先要努力扩大自己的心灵空间。中国的先哲老子、庄子、韩非子、管子等等都强调过"虚心",就是为自己的心留出足够的空间,以吸纳天地精华,从而良知得以生长,最终结出"厚德至仁"的果实。我们这些平常人也许达不到这么高的标准,但尽量客观准确地看待自己看待他人,把自己看小些,把姿态放低些,有权的平易近人,有钱的积德行善,有名的谦虚谨慎,即便是普通人,上年纪的不倚老卖老,正当年的不盛气凌人,总之是让自己跟大家的相处容易一些,活动的空间因此而尽可能大一些,我想还是不难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