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坐在一只小渔船上。我想我这时极像考场失意的那个书生张继,夜泊枫桥;也可能更像那个顶风冒雪的老渔翁,独钓寒江。
季节正是盛夏。霜也好雪也好,早已被另外的季节收藏。现在,我面前是一个生命疯长的季节,河湾里水草丰茂,万千杂树汇成一片单调的浓绿。河因在下游被拦腰截断而涨成大河,一湾死水凝成了一块绿色的胶冻,阴气逼人。群鸟飞来窜去,有小鱼蹦出水面,还有一只奇大的蜻蜓不断在插于船头的竹竿上飞起飞落。这时我才感到时间还在流动。我知道就是这些,很快都会被夜色抹去。夜色还将把我与小船严严实实地包裹,让我们完全与外界隔离。
几道炊烟在远山下升起。它是孤独与寂寞的散布。
孤独。离开燠热而喧哗不止的城市,一个人躲到这条小渔船上来,追求的就是这一分孤独。长年穿行于高楼窄巷,混迹于滚滚红尘,虽有固定居所却无法安顿心灵,有许多事情迫在眉睫却只能选择放弃,有倾谈的欲望却难觅合适的对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中灰尘渐厚,生出霉斑,健康正一点一点被吞噬。孤独在哪里都不肯放了我,于是索性迎头向它走去,一直走进孤独最深处。这种极端的以"独"攻"独"的孤独疗法,也许更能抗拒孤独吧独坐船头,独坐。独坐中我又想起了《老人与海》,想起了那个不走运的老渔夫圣地亚哥。我这时才感到圣地亚哥与我最接近。所不同的是他在海上,我在河中;他钓大马林鱼或金枪鱼,我只能打捞一些胡思乱想。小船是我们都拥有的器皿,随时准备容纳我们各自的期待。
孤舟。此时它就是我与这条小渔船结合而成的生命共同体,一呼一吸都与我同步。
二天完全黑了,我点亮马灯,从行囊中抽出尚未读完的《爱情笔记》。这是当今英国青年才子德波顿的代表作品之一。这时它吸引我的已不是对爱情心理的华丽解构,不是哲学辩论式的雄辩滔滔,而是故事。一个小伙儿与一位姑娘在飞机上邂逅而坠入爱河的故事。想到这个故事就会想到一个词:艳遇。"艳遇"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艳遇是寂寞旅途中多数人都可能有的期待。与一位美女或俊男相遇,一次开心的交谈,心中一阵涟漪的荡起,一个美丽故事的产生,甚至仅仅一个会心的微笑,都会成为人生旅途中愉快的插曲,成为捂在心中的暖暖的珍藏。我有艳遇吗?当然有。但我的艳遇波澜不兴,没有故事,更谈不上美丽。不久前在飞机上与一位美女一起坐了两三个小时都一言不发,下飞机后连面目都是模糊的。市场规律在左右人的意识和行为,现代交通和资讯的发达反倒窒息了古道热肠和温情脉脉。人们似乎都躲在由冷漠、戒备、虚伪和假象堆成的泡沫后面,一片迷惘。
人本质上是孤独的。在时间的河流上,人人都是漂流的孤舟。因为他过于复杂,正所谓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因为他脆弱,一个生命的离去犹如一盏灯火的熄灭,而上帝吹灭一盏灯就可能有一万种方法。于是,人就显得敏感。复杂、脆弱和敏感导致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导致了人的孤独和害怕孤独。小时候与小伙伴闹别扭,一句"我不理你了"就是对付对手的利器,而成年人,更是一直在苦苦寻求他人理解和保守内心隐秘之间左右为难。需要真情、渴望倾诉但总是难觅知音。于是孤独的灵魂一生都在寻找抗拒孤独的方法和途径。交友、探亲、旅游、聚餐乃至一切扎堆的行为,打球、唱歌、上网、聊天等许多活动,无不与此相关。甚至对事业、财富、知名度的追求,也是想以轰轰烈烈来掩饰和冲淡孤独。
爱情最是抗拒孤独的需要。希腊神话说,人原本上是四手、四腿;脑袋虽只有一个,但前后都有五官;没有男女之别,强大无比。这引起了宙斯的嫉妒。他将人从中间剖开,变成了各有一头、双手和双腿的男女。于是男人和女人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有的找到了,结合得严丝合缝,他们在彼此的怀中证实着自己的不孤独。更多的人是终生寻而不得,错搂着另外一个人,一般的平淡一生,更不幸的则同床异梦,在孤独中郁郁而去。最近再读陆游的《钗头凤》,以及朱淑真《断肠集》中诸如"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之类的词句,更感到他们的歌吟真是字字带血啊。
现代社会使人们更多地体验了孤独理解了孤独。所以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情人现象和未婚同居,人们对此也就有了足够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