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十年里的第一次进入天山。背包里掖着一本哈萨克语教本,脚上穿着那双穿旧了的马靴。天山人没有发觉这双马靴的式样个别。汽车在疾驶的时候,一道苍郁的绿色明亮的山脉顶着透明的冰雪,在路左千姿百态地一字摆开。那是眼睛的盛宴。那时双眼应接不暇地对着神美的天山饱览秀色,眼睫贪婪地眨闪着吞下晶莹的冰顶、暗蓝的阴坡松林和阳光满洒的嫩绿明亮的山麓草原。那是语言的海洋;夏台河旁的那个用圆松木砌成的小村庄里有九个民族,每走一百米可以听到四五种语言。但是那里气候酷热;双颊上被阳光中的紫外线灼得结下了两块紫红色的疤。有几天只能啃些干馕,喝些没有颜色的陈茶水。但是那峰峦上的冰雪千年不融、雪白中幻射着醉人的蔚蓝。阳光照得透亮的山前草坡上满生着野葡萄、黑醋栗、碧绿的荨麻叶和水汪汪的骆驼尾草。第一次踩着湿漉漉的草地走向天山峡谷的时候,心里兴奋得想唱一支歌。可是每一支歌都刚刚唱了半句就被抛弃了,因为在那么美好的山地里不能唱不伦不类的歌。谁在那样的草地上朝着幽密的蓝色松林走上一程,谁就会知道应当为自己也为天山寻找一支真正美好的歌。
出口的巨型玻璃门外挤满了迎接亲友的人。他看见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举着一块白色的纸牌。那面色黝黑的人神情和善而文静,他觉得那人正默默地望着自己。接着他就发现那块白硬纸牌上写着他的名字。他松开小车的把手,费劲地用日语介绍了自己。
“我叫平田英男,”他依然觉得听觉微弱。“欢迎您,欢迎您来到日本。”他高兴地觉得自己全都听懂了。居然听懂了,他想。他握住平田英男的手。
平田稳重地微笑着,黝黑的面庞中流着一股英俊的神情。他紧握住平田的手,他觉得这手温厚又结实。开始啦,他有些不安地想,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度过一年研究生涯。新生活开始啦。
出租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无声地疾驰。耳鸣不知什么时候减轻了,但听觉还没有恢复。远近闪烁着黑黝黝的楼房巨影和摇晃的灯火,高速公路在大地上画着流畅的巨弧。蓝色的路标被仰射的灯光照着,醒目地把方位、规定速度、公路设施迎面送来。平田英男话语很少,只是偶尔投给他一个和善的眼神,像是在安慰他。夜幕低低罩着原野,寂静中只有汽车发动机轻微的突突声。他感到困倦。他想对平田讲些什么可是觉得力不从心。其实我们俩都懂得点中亚出土的回鹘语文献,他想道,可是不单是我,恐怕平田也很难用回鹘语当交谈的口语。哦,语言,他突然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有些恐怖,他觉得隔膜难以突破,觉得自己已经莽撞地闯入了异乡他国。他闭上了眼睛,疲惫立即抓紧了他,他沉沉地坠入了一片混沌的思绪之中。兴奋的神经像信号灯一样闪灭在混浊的海里,他想用日语解释自己的兴奋,解释他的一切往事和心情,可是他觉得浑身无力。紧箍着肉体的西服和领带,还有被高速的疾驰建立起一个秩序的高速公路正在挟带着他顺流而下,他感到一个宿命的神正在黑暗中凝视着他。唉,他心里呻吟着,任自己热烈的兴奋和不安的担忧都直直地朝着那神的黑黑怀抱扑去。
他信步走进了会客厅。平田英男走了以后,他并没有去洗澡。在会客厅里有一个瘦肩膀的小伙子在看电视,他向他打过招呼后发现这是一个中国人。咱们会馆一共有二十三个中国人,小伙子说话很活泼,一口北京京腔。加上您已经有二十四个中国人。您是留学?讲学?访问学者?每月多少万日元生活费?您会打乒乓球么,要不咱俩玩一会儿?……日本真他妈怪,什么货都又漂亮又地道,只是乒乓球案子造得软囊囊,不起球。您得使劲抽它,那拍子也不起球。慢点慢点,在这种案子上使这种拍子玩用不着那么快反应。反应太快反而抽不着球。我带您参观会馆。这是食堂,自我服务--自己取饭洗餐具,每顿饭最低四百七十日元。这是复制角。复印资料一页十五日元,复制磁带不用花钱,用这种快速键。在这儿买邮票。电话其实是受话器,能接不能打。向外线打电话去哪儿,呶,那是投币电话。对,这是硬币换钱机。洗衣机和熨斗在五楼。好啦,明儿见。我在赤坂银行实习,明儿一早就走。休息吧,再见,您不用急,几天您就熟啦。啊,我叫张小星。再见,明儿见。
他独自在空荡荡的会客厅里踱着。
就这样开始啦,他默默地想着,吸着一支香烟。一切都会习惯的,一切都会顺利地运转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我终于来了。我,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也终于获得了这一切,这是一件含义深长的事情。他踱着,朝一个穿过会客厅的东南亚人味道的女孩子礼貌地点了点头。日语和英语在今天轮番折磨着摧毁着他,他觉得一丝苏醒此时正从被压迫得麻木的自尊心中蔓延。但是你调查过整个北中国,他咬着烟嘴想。在讲突厥语言的新疆,在黄土覆盖的伊斯兰教中心地带,在一切游牧民生活的草原上,都有着为你敞开的门。关键在于你终于来了。这一年里你将获得的学科知识和资料会是一股有魔力的火。你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未来:那时你拥有的一切将会升华飞跃,你将拥有一片炫人眼目的新世界。
蒿子草摇曳得悲愤沉重。望着它密麻麻的哗哗抖响的棱秆,人心就掀起久久的激动。它像是坚忍地隐蔽着埋头藏姓,它像是一道冷漠的屏障般挡住了一切。它大概在二百年里一直沉默着忍耐着,它宁愿埋没真实宁愿牺牲真相宁愿永世不求公正的裁决和理解,也不让它不信任的人突破这道黄褐色的柔韧的屏障。它摇曳着一丈多高的蒿秆和灰白的草穗子,在焦旱的黄烟滚滚的秃山裸岭上构筑了一道警惕的城墙。可是杨阿訇在前面大步走着,他在决定为我引路时激动得面如重枣。蒿子草的大帐扯开了。坚城闪出了门户。我踏进了谜底。那谜底是一座青砖砌成的梯形墓,它浑身粘着斑驳的苔藓。我大步走近了它。我应当记住:是我本人大步地走近了它;是我本人踏进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底。
他觉得心情躁乱不安。会馆的会客厅里人影寥寥,天花板上有几盏顶灯熄了,剩下的光线柔和而宁静。大厅角落里安放着一排灯光鱼缸,一些玲珑美丽的热带鱼正围着几只彩色灯泡嬉戏。
他信步走出了会馆大门。
异国的第一个晚上。
他觉得有些晕眩。夜空中有一个巨大的液状物在矗立着。那液体闪着红艳欲滴的强光,沿着一道水平的弧线向下泻着,像一道红色的瀑布。他搜寻着一股气味。是气味呢,还是一种新鲜过分的感觉?那道红瀑布是一幢摩天楼。还有一些摩天或不至于摩天的大楼,这些大楼辉煌地亮着灯光,座座笔直的楼体晶莹透明,蓝白雪亮的灯光被钢窗切割成整齐的网格。脸颊上掠过一丝微乎的湿凉,他抬起头来,觉得脸上奇怪地发着烧。那时我还年轻气盛,他想,我一纵身就跳下了伊犁河。我刚刚浮出水面就挨了一个浪头的重重一击,我发现这伊犁河水凉极了。我起劲地拉着大网。当我登上彼岸的时候,头和浑身的肌肤都冻得抽搐着,可是我疯狂地跳了起来,在沙滩上快活地乱叫乱喊。这就是我研究生涯的初衷。穿出会馆所在的小街以后,他看见有一条河在面前疾流,漂浮着五彩缤纷的颜色。黑暗的夜空中悬挂着霓虹灯的刺眼图案,那灯光图案咝咝有声地燃烧着,使靠近的夜空显出了温暖的紫红色。天上没有星星。从飞机下落时开始的耳鸣到现在还时起时伏。颊上又拂过一些湿润,凉凉的像是在安慰人。红瀑布又沿着那道水平弧匀匀泻下,黑暗中亮起了Coca Cola的字样。真想得出来,他想道,原来他们硬把一栋摩天大楼装饰成一罐可口可乐了。流动不息的那道彩色的河突然静止了,凝固在一个什么信号上。
五一节清晨他就觉得空中飘游着一个信号。车进伊犁城时,他目不暇接地看风景,直到忽然觉得气促才留神到那个信号和气息。车进伊犁城时两颊上拂着新鲜的风,路旁络绎不绝的行人衣着鲜艳。他在看见一排穿着一模一样的淡青连衣裙的维族姑娘时,险些喊出声来。多么爱美的民族啊,他觉得七八个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连衣裙上街,这简直不可思议。就在那时他辨出了一股气息:街道两旁苹果树正怒放着第一批鲜花,苹果花香强烈地冲荡着,呛着人的嗅觉。伊犁河上翻着浑浊的野性的浪。伊犁河的浪头上也挟带着同样馥郁的苹果花香。沿着原野,沿着天山,沿着白杨林里那一排排涂成淡蓝色的小屋,苹果花香在放肆地奔跑和冲荡。小伙子们都发疯般地奔跑起来,赤脚踩着冰凉的沙滩。他喘息着,大口大口吞咽着浓烈的花香,望着伊犁河快活得头晕目眩。他说不出话来,他迎着一道道激烈的苹果花香的气流急促地喘息着,吞咽着那呛得他气促的伊犁河谷地的春天气息。
他从那道突然凝止的彩河上辨出了密密麻麻的顶灯、尾灯和前灯。他踱着步,继续走向这都市的纵深。有一个巨大的电动广告逼近过来。“海上火灾”,他奇怪地读着。这岛国起火了,真是火灾,他想。有一个女人高雅地敲响着高跟鞋,擦着他飘然而过。他不觉间被逼得向后仰着,一股更浓烈的气息直冲他的鼻孔。化妆品,他心里莫名地乱。他明白了。在这条五彩的电气的河上洋溢着的,原来是化妆品的浓香。浓妆的世界,浓妆的夜,他觉得紧张。这时那彩河又倏然流淌起来,数不清的彩灯在争先恐后地闪烁。他觉得头脑和四肢都有些麻痹,但那暗暗溢流的异香还在浸入他的口鼻。他扶住了一根电线杆柱,潮湿冰冷的混凝土触得他浑身一震。这是你么?是的,这是我。夜空在墨黑中渗出了一派暗红的色素,微乎的雨丝在这夜空中溶化了,化成了一些飘闪不定的、轻轻的潮湿。他悄悄地朝自己的手臂送去一些气力,于是胳膊上的肌块绷紧了。这是你么?是那个在护城河沿的棚户里长大,在那肮脏的泥河边上捉过蛐蛐、捡过煤渣的你么?他体会着被西服卡紧的双肩和被领带勒住的脖颈的每一丝感觉。是的,就是我。我来了,我要在这里研究整个中亚和北亚大陆。眼前那条五颜六色的彩色河流仍然在疾驰着,每一辆汽车都像一条潜行的鱼。鱼身上闪着黯淡光滑的镀亮,闪着优越的物质的光泽。河水掀着不安地涌动的化妆品的异香,浸漫着向这不夜的大都会扩散。他暗自挺直了腰和胸脯,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那么不安了。是的,这是我,他想,他的嘴角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傲慢的笑容。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那无机物和工业化学制品的浓香深深浸入了肺腑。他小心地判断了方向,把双手插进裤袋,开始散起步来。
面前又是那幅古怪的广告,“海上火灾”。不能理解,他想,也许不久我就会理解。海上难道也能燃起熊熊大火么?夜都会还在展开着深不可测又艳丽迷人的怀抱。Coca Cola,黑暗中又出现了这排字母,接着从高高的半空里有一道被电流烧旺的红瀑布又缓缓泻下。野村证券。TOYOTA自动车。王将饺子。资生堂男性化妆品。在悄然拂着的雨丝中,空气混合着一股异香在弥漫。“海上火灾”,那个奇怪的灯光广告又出现了,像是一句启示的警句。
面如重枣的杨阿訇举起一只手。那只手臂和他下巴上的银胡子都在颤抖着。瓦蓝的天空旱得没有一丝云影,四野只见静静的黄土山峁在起伏中凝固。蒿子草长得比芦苇更高,灰白的穗穗和焦干的宽叶剧烈地摇着,闪出一条秘密的路来。他的鞋里已经灌满了沙土,他顺着蒿子草闪开的小径,顺着那条颤抖的手臂指引的方向,大步地往里走。哗哗的草啸不屈地奏响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颤抖了。后来看见了那座被教徒们密藏了二百多年的青砖坟墓。杨阿訇望着他,颤抖的手指僵了,唇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杨阿訇。”他倔强地扬起下颏说。我知道二百年里你们没有告诉任何人。二百年前官府悬赏追捕时你们没有说出去;二百年后事过境迁历史已经遗忘了你们仍然缄口不言。我知道你想对我说这件事只告诉了我。旱得蓝晃晃的天空中阳光炫目。四野荒凉的黄土山突然噤声。杨阿訇的嘴角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脱下了鞋,赤脚踩上了滚烫的砂土。他望了望那高远的蓝天,蓝天上像画着一个触目惊心的符号。他嗵地跪下了。杨阿訇一刹那热泪纵横,泣不成声。哦,我跪下啦,我的双膝今天跪在一片灼烫的黄沙土上。密集的蒿草遮天蔽日,在蒿草深处,在我面前低低卧着一座青砖的坟墓。它满身苔藓,风剥水漶得那么古旧。但只有它记载着真实,记载着历史的可耻。杨阿訇高声吟诵起一段“苏热”,蒿草丛和山野里拔地而起地冲出一支悲怆的哀乐。他没有低下头,他倔强地迎着毒旱的斜阳跪着。在这哀乐和古兰经流畅的诉说中,他的心和第一次跪屈的膝一齐抽搐,他恐怖地感到自己在这一刻里的蜕变。
视野愈来愈开阔。拔地而起的座座高楼巨厦烛火雪亮,在黑夜中割据出了一条条规整高耸的白昼。半透明的玻璃门里人影摇曳。女人们潜藏在浓蓝的眼圈和鲜红的唇膏后面,仪态高傲地匆匆走着,但是使人辨不出真面目。工业的异香继续呛着鼻孔,他开始觉得喘急气促。有一扇淡紫色的玻璃门上漆着一行奇怪的字:“美人ing”。他没有读懂也没有去猜想这行字的含义。他又想起自己的母校北京大学的燕南园和蔚秀园,想起了自己的恩师,那位躺在一张破竹椅里的头发灰白的古代突厥语大师。“从甘肃到土耳其,所有的现代语我都懂。”他忽地又想到这句含义深刻而概念严谨的话来。而我不懂,老师。你懂一些,你学了一点啰。不,老师,太难啦。努力吧孩子,这话已经不该由你说啰。灰白发茬的大脑袋上突然射来……羡慕的两道光。为什么呢?老师,你为什么羡慕呢?从甘肃到土耳其,突厥语族覆盖的辽阔大陆上,语言多如牛毛。我努力而刻苦地学习过可是成效甚微。读本科时夜里我站在厕所里背单词。读研究生时我骑着自行车每天转三所大学旁听。可是我终于懂了。我不可能像您那样掌握那么多语言。我满心的不安和恐惧是为什么呢?
哀伤悲怆只向这旱渴的蓝空倾诉。当“苏热”被吟唱起来的时候,古老的阿拉伯语不再费解,它只是饱含着今世和现实不能达到的追求。世界和彼岸,憧憬和来世就这样为你打开了大门。西海固,你贫瘠的甘宁青边区,你坚忍苦难的黄土山地,你在杨阿訇为悼念先烈的“苏热”中松弛了,打开了紧锁着的心扉,把一腔感情向这雄浑的大陆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