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也许是宇宙之间唯一应该受到崇拜的因素,生命的孕育、诞生和显示本质是一种无比激动人心的过程。生命像音乐和画面一样暗自挟带着一种命定的声调或血色;当它遇到大潮的袭卷,当它听到号角的催促时,它会顿时抖擞,露出本质的绚烂和激昂。当然,这本质更可能是卑污、懦弱、乏味的;它的主人并无选择的可能。
我目击过这样一次生命的诞生--马群里有一匹灰白寒碜的老骒马将要分娩。牧民B·T认为这匹将生的马驹应当是一匹如漆的黑驹。但是他的话无人相信,因为老骒马的皮色简直像一团肮脏的硝碱,像一堆沾着尘土的肠衣。那天的夜漆黑得不见马耳,灰骒马在一块箭草地上抽搐着卧倒了。
整整三天三夜,她在那里卧着,抽搐着嘶吼呻吟,那块箭草地磨成了秃沙滩。
第三天夜里又漆黑如墨,我蹲在地上手里牵着笼头,可是看不见自己牵的马。牧人B·T掏出一把尖刀子,挨着我也蹲下来。他那半扇车轮般的胸在“呼呼”地喘。他在黑暗中突然大声自语起来:
“喂--若是伤着你的前腿的不是你父亲红儿马而是我的刀,--那么跑不远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好心吗!喂--若是伤了你的后腿的不是你的母亲灰白骒马而是我的手,--那么夺不了标的黑骏马能相信我是真心吗?”
我听得毛骨悚然。
我只记得那如漆的黑夜。
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看见了--只有我在旁边--我看见了一把攥紧的尖刀从那神秘的门户里插进去营救一个诞生。我看见了那衰累的骒马在痛苦和喜悦中抽搐呻吟--她的嘶声曾使我联想到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看见了草潮屏息不语,我看见了黑暗从四下潜来围护。牧人B·T最后大吼一声,一团湿淋淋黏糊糊的血块重重摔在我的膝上。我看见了一匹骏马的诞生,一个高贵的生命的诞生。
天亮了。
在喷薄的晨曦中,小马驹站了起来。我惊奇得不知所措。它浑身漆黑,如烟似墨。
“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它是黑马呢?”
牧人B·T说,因为它的母亲在诞生时,也就是说,灰白骒马在还是匹马驹子的时候,曾经是这种高贵的黑颜色。
原来,色彩就和音符一样,早在诞生之前,它早已藏在精血之中,注定了本质和命运。因此,应当承认生命就是希望。应当说,卑鄙和庸俗不该得意过早,不该误认为它们已经成功地消灭了高尚和真纯。伪装也同样不能持久,因为时间像一条长河在滔滔冲刷,卑鄙者、奸商和俗棍不可能永远戴着教育家、诗人和战士的桂冠。在他们畅行无阻的生涯尽头,他们的后人将长久地感到羞辱。
我崇拜生命。
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这生命在降生、成长、战斗、伤残、牺牲时迸溅出的钢花焰火。我崇拜一个活灵灵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陆上飘荡无定的自由。
J可恶的尾翼一直遮挡着他的视线。他总得用劲扭过头来,从那块闪亮着红绿灯的巨大铝板的后侧眺望。可是舷窗外一片苍茫暮色,滚滚的云层平坦地铺向天际,使人心情更加不安。他记不清什么时候忘记了海洋,最初似乎他还曾经企图凭脑力判断下边的海域位置,但后来那平铺的细软云层替换了海洋。他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又发现了陆地,他只觉得自己钝笨地转了一个念头,意识到自己已经飞临了一片异乡的领空。衬衫的硬领卡着脖颈,使他在转过头去从那垂直尾翼一侧眺望时,感到一点疼痛,但是他迟钝得也没有想到这就是疼痛。空中小姐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在柔软的舱道上,她们用耳语悄声地和旅客交谈。我要和她们说几句,他强制自己地想,从此刻就要开始习惯外国语思维。可是他又把头转向舷窗。那稳稳不动的巨大银色尾翼上漆着一只红色的姿态优雅的鹤。它撩起两翅,撩成一个优雅的圆。窗外的天空正迅速溶入夜色,视野里开始呈现深蓝。这是我第一次乘一架外国飞机,他想,它身上没有熟悉的国旗图案,它身上只有一只张圆双翅的红鹤。以前乘飞机前往新疆和甘肃调查时,一眼瞟见那尾翼上的国旗时,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脑海里飘过一声旋律。当时他没有注意,现在他想起来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微微一笑。可是此时此刻我乘坐的这架DC-10的尾翼上没有一块红膏药,没有太阳旗,他想,这里奇怪地漆着一只美丽的红仙鹤。
“…ですが,…ませんか?”
他吃了一惊。我没听懂,这是日语。他突然觉得紧张。那句没有听清的日语还满带着女性的音色和气声,使他头脑更迟钝。我没听懂这句日语,他飞快地想着,飞快中对自己咒了句粗话。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空中小姐,正睁大着描蓝的眼睛直望着他。
“…tea,…Do you…?”
这次是英语,他想,用英语更完蛋。我只学过三个月英语。他的脑海中毫无必要地闪过一本许国璋第一册英语课本的封皮。他瞪着那空中美人,额上沁出了几粒汗。他费力地盯着她推着的一辆镀亮的车。
航空小姐窘住了,描蓝的大眼睛局促不安地眨闪。那辆镀亮的车上堆满着五光十色。他突然恍然大悟了。他在恍然大悟的一瞬间迅速地决定:不要免费饮料。
“对不起,威士忌。”他用低沉的英语突然开口了,接着用日语补充说,“加冰威士忌。”
他轻轻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泡着一片柠檬的威士忌酒杯里,几块晶莹的冰块在轻轻击撞。主啊,他想,居然我还能讲得出。接着他啜了一口酒,回忆了一下刚才使用的那两句两种外语。那小姐迈着婀娜的步子走来。递过找回的零钱时她露出一个娇媚的表情。他也向她露出一个大概是表示谢谢的表情。他喝了两口以后,又开始转过脸,凝视起舷窗外的景色来。
那是一句蕴含丰富的话。能听懂这句话、既不觉得这句话狂也不觉得这句话平淡的人,至少要经过一整套严格训练。刚刚认识第一个字母的时候,有过一种读破天书的快乐。然后就觉得沉浸在音乐之中。那语言遵守着严格的元音和谐律,每一句话都像是骑着一匹速度轻快步点均匀的马,又像是乘着一股灵巧飘摇的风一样好听。那是音乐,我尽管没能掌握它精通它,但我从认识第一个字母时就觉得自己沉入了一派悦耳的音乐。山脉从巴里坤开始向西逶迤绵延,伊犁河谷里又藏着巩乃斯、喀什、特克斯三条河谷。特克斯河谷应该说位于天山腹地的最深处,那条缓缓的绿绸般的河平静地浸着两岸茂盛的绿草。空气中水量充足,树叶上摇响着异乡情调,土壤黑油油地袒露着疯狂的生活欲望,唉,伊犁!……那是一座梯形的青砖墓,砖头已经很旧了。蒿草在黄土夯成的坟圈里摇曳,成排地一面墙般地摇曳,像是挥舞着密集的旗。枣红脸的杨阿訇在前面快步走着,高耸的密密蒿草夹着小道。抬起头来,炫目的阳光亮晶晶地在远近的山峦上闪烁。荒凉的山地啊,极目望去,满眼都是焦旱的土黄色。跟着杨阿訇走着,就像顺着蒿草丛中的小径走进了一个谜。那座秘不示人的墓深埋在蒿草丛中的一个土坟圈里,砖上斑驳的苔藓也是暗暗的黄色。随着这满眼满世界的焦旱的黄土山峁,一切都是暗暗的黄色,任烫人的阳光在上面闪跃着逞狂。苍凉悲壮的西海固,你使年轻人一刹那就成熟啦,你这无鱼的死海。
舷窗外面涌动的云层似乎在闪开着,他茫然盯着那云层,手里握着威士忌酒杯。云层在这个时分呈着一抹玫瑰色。他叹了一口气,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来。点燃香烟的时候他觉得机舱里隐隐起了一阵骚动。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耳朵里微微鸣响着一个遥远又尖锐的声音。“从甘肃到土耳其,所有的现代语我都懂。”他想起了那位灰白短发的老教授的一句话。那个空中小姐正婀娜地走来,她的深蓝色的呢裙服裹着一个丰满的曲线。耳朵里依然有个声音在鸣响着,微弱而清晰,尖锐又遥远。她站住了。他惶惑不解地看见她厚厚化妆的脸上又出现了那个娇媚的笑容。沉鱼落雁,他想,她这一笑简直可以沉鱼落雁,可以引起坠机事故。她还在笑着,但没有说话,两片鲜艳的红唇抿紧着。她朝他挥挥手臂,做了个姿势。他把头转向舷窗,外面的玫瑰色云层开始激烈地翻滚,有点像煮沸的粥。那片垂直立着的巨大尾翼上漆着一只鲜红的鹤;但是它遮住了视线,遮住了那片煮沸的粥的一半。他又转过脸来。空中小姐依然坚持着向他微笑,她又挥起那条深蓝色的漂亮手臂,于是他看见了一排亮着灯光的字:No smoking!
他熄掉了烟。这时他在禁止吸烟的灯光牌旁又看到了“系好安全带”。机舱里还在骚动着,开始降落了,他想。但机舱里的骚动中闪着一张张兴奋惊叹的脸,他觉得那些脸都在向左舷慌慌张张地看。他赶紧把脸贴上椭圆形的小舷窗,他先是看见了那片煮沸了的玫瑰色云层,接着他就看见了那座巨山。
煮沸的厚厚云层依偎着一座巨大的圆锥。飞机此刻正在缓缓地环绕着锥顶飘着。它通体都染着悦目的庄严的玫瑰色。原来在云层之上的高空里暮色像一派温柔的玫瑰,他惊奇地想。飞机在徐徐地庄严地盘旋,于是那座巨峰也缓慢地扭动着,无数条放射线般曳开的脊棱沉重又笔直。光线在改变着角度,那些岩石嶙峋的脊棱一忽儿呈着淡紫,一忽儿幻入铁黑。他觉着得天穹里响起了一派圣乐,整个天宇都默默地向着这座神奇的巨峰顶礼膜拜。他屏住了呼吸,他仿佛感觉到机舱里还在激动地骚动。DC-10喷气式客机依然在盘旋着下降,耳里的尖锐鸣叫变成了持久的强压。他觉得耳膜里脑髓深处生出了一丝剧痛。那巨大的山峰还在扭转着,沉重地从云层里升起着,山体浑圆又匀称。天宇中空无他物,玫瑰般柔和的云海里,只有这座雄大浑圆的巨峰在愈变愈大,威严地充斥着世界。他觉得有一阵痉挛掠过全身,他知道,自己也和乘客们一起淹入了那阵骚动。衬衫的硬领卡得脖颈阵阵作疼,他一把扯开了领带。他在喘出一口轻松的气时,在暗亮的舷窗玻璃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影。一双焦躁不安、野性毕露的眼睛正在暗淡的玻璃上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清澈真诚,那双眼睛电火灼灼。他盯着玻璃里的那双眼睛,心里觉得又充实了些。飞机继续下降着,他茫然地凝视着那座暮霭中的巨山。太雄伟了,他想,真没想到它这么雄伟。云海在天穹尽头化成了一片玫瑰色的苍茫,遮住了海洋和岛屿,遮住了正在靠近的机场和都市,像一片无人知晓的大陆,他望着那滚滚远去的云层想道,这片大陆上只有这座雄踞万物之上的山峰。他发现舱里的旅客们开始纷乱地站立起来,从空中小姐们手里接过一张张白纸。入境申报单,他猜道。飞机马上就要着陆了。他也站立起来,束紧了领带,扯直了衣襟。他觉得黯淡的舷窗玻璃里映出了一个挺拔矫健的身影,英俊又坚毅。他轻轻地坐好,接过那位眼睛描蓝的小姐递过的白卡片时,他和她都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老教授搔着那头灰白的短发时,总是习惯地俯下头来。那颗头巨大而笨拙,使人滑稽地想到老教授还是个男孩子的时候一定是个大头娃娃。“关键是语言。”他讲得自信,自信中甚至有一丝不容争辩和蛮不讲理。“这个地域,这个地域--你懂得这个地域有多么辽阔多么复杂么?语言,中亚的关键。你要趁年轻懂得这一点。这个地域,这个地域,嘿,啧啧。”他摇晃着那颗灰白色的大脑袋沉默了,他仰在竹椅上,微微闭上了眼睛,那个灰白色的大脑袋在感叹地晃动着。
他也沉默了,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中午的寂寞中响着知了吱吱的干唱。阳光从肥硕的向日葵叶子中间倾泻下来,整个教授宅院沉入一片死寂。他静坐着,握着一本书。
“从甘肃到土耳其,所有的现代语我都懂。”那颗灰白的大脑袋突然睁开了一双眼睛,喃喃地说道。接着那颗灰白脑袋叹了长长一口气,又恢复了沉默。
旅客们提起了手提物品,顺着柔软的地毯鱼贯地向舱门走去。剧烈的疼痛保持着高压,使双耳失去了听觉。他在走出舱门时没有看见那个会笑的空姐,他集中精力走着,在丧失听觉的状况下把皮鞋稳稳踩住蓝色的软地毯。他看见人们在互相露出笑容和牙齿,在无声无息地打着手势交谈。可是声音被滤去了,他只看见五光十色在闪幻,但他听不见声音。软绵绵的舒适的静寂包围着他,他努力握紧了手提箱,准确地踏稳蓝色的长地毯走向出口。那座巨峰和它四翼拖出的匀称的脊棱呈着柔和的玫瑰色,但是它实在太威严太雄大了,他想着,它简直像一个在荒野般的无人大陆上新生的巨人。他交出了护照和机票。穿米黄色制服和束白皮带的海关人员端详着护照上的国徽。他等待着,等海关人员抬起眼睛的时候他送过去一个坚定的眼神。他打开皮箱上的按锁,衣物上面放着的三瓶酒赫然映入眼帘。穿米黄制服的日本人带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抓起了一瓶精装的“特制伊犁大曲”。是茅台酒吗?米黄制服露出了一颗金牙。他觉得他听见了茅台二字的发音,但这声音像蚊子嗡嗡一样缥缈。不,不是茅台,是伊犁,他说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像蚊子在嗡嗡叫。米黄制服说了长长的、咕噜咕噜的一串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只听出了一些礼貌的语感。米黄制服唤来了一个穿灰西装的矮子,那矮子鼻子上架着一副细金丝或金属丝眼镜。又是一长串咕噜咕噜的话。他绝望地站着,这次他只听出了一种压慢的语调和速度。为什么一句也没有呢?他怨恨地想着他曾熟读过的那些日语课本。从甘肃到土耳其,所有的现代语我全懂。灰西服金丝镜的矮个子耐心地取来纸笔,伏案疾书。“请于两周之内前往文京区区役所办理外国人居留登录手续。”他不好意思地连声说好;原来是这么件事,他想。他锁好箱子,从大厅中央的大理石立柱旁取来一辆锥镍的胶轮小车,把箱子放在上面。他穿过两道自动玻璃门,无数灯红酒绿的咖啡厅、酒吧、荞麦面馆和西式快餐店突然夹道而出。五颜六色的男女匆匆走着,长长一排公用电话排列到大厅尽头,磨光的大理石墙面和地板上映着他的被一套深色西服裹紧卡硬的身子。他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开始寻找出口,这时他看见了玻璃门外夜空里明亮闪烁着的“新东京国际空港”几个灯光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一股兴奋攫着,他回味到自己刚才出关以后,在吁了一口气的时候有一种……终于达到了目的地的快乐。好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一座山顶似的,他想着,觉得疲惫又舒服。那富士山呈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对称,长曳着的山裾优雅而单纯,在云层之上它遇上了暮霭的洗浴,于是它通体都染上了美丽的玫瑰色。他推着小车,沿着一个个指示路标向出口走去,反复咀嚼着、又咀嚼不出他心里古怪而新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