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篁办公室坐着建设银行双江支行的三名收贷者。
五年前,中级法院修建新办公大楼时在建行贷款两千多万元,陆续还了一些,尚欠一千三百余万,原计划今年还一半。已经是十月底了,分文没有兑现,也怪不得建行上门催贷。祝篁道歉说:“实在对不起。不能按期还款的主要原因是几笔资金没有到位:年初市财政同意今年上缴的诉讼费、收缴的赃款以及赃物拍卖款全额返回,用以补充办案经费和还贷,但至今返回的金额还不到百分之五十;省高院承诺拨款一百万也没有完全到位;旧办公楼和招待所,物价局估价三百一十万,因购买方出价太低,未能成交。”他略加思索,继续说:“难为你们来跑。这样吧,院领导研究一下,立即采取措施尽快将上述三项资金落实到位,争取十二月中旬支付你们六百万。”
收贷人员见祝篁态度诚恳,二话没说告辞而去。
经院领导研究分工,杨勋祺近一个月专门落实还贷资金。对旧办公楼和招待所的出售价定了个原则:尽快出手,价格可以降低,争取卖两百万,实在不行,只要能一次性付款,一百五十万元也行。
杨勋祺觉得尽管旧办公楼和招待所地理位置背街,不便车辆出进,但卖两百万是不成问题的。一百五十万出售,其中何止是“猫腻”?于是,将落实市财政和省高院的两项资金交给行政装备处刘处长去办,自己集中全力联系出售旧办公楼和招待所。去年,城南区地税局曾主动上门与杨勋祺联系,出价一百八十万,首期付款八十万,余者两年内付清。只因杨勋祺心里装着个小九九:政府单位是不便对他“意思意思”的,他也不敢索要那个“意思”,便说:“院党组研究过了,低于三百万不卖。”此后,他想物色房地产开发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现在机会来了,首先想到的是向青龙。当晚,他去了青龙足浴城。
向青龙喜出望外。从神滩权属纠纷案到益健中心伤害案的审理,他觉得杨勋祺虽然权力小了点,但是个重交情讲义气的人,可以成为自己图谋大业的好帮手,想将那件“毛泽东玉玺”送给他,以示谢意。只是由于近段时间业务繁忙,加之心情欠佳,打算往后推一推,没想到杨勋祺找上门来了。
杨勋祺走到青龙足浴城贵宾接待室门口,一眼瞧见茶几上已摆了几碟菜和一瓶茅台,向青龙坐在沙发上悠然地把玩着“毛泽东玉玺”,嘻嘻哈哈地说:“老兄真有闲情逸致,又在独自欣赏你的珍宝?”
向青龙闻声迅即放下玉玺,站起来伸出双手迎上去:“恭候多时了,来,来,请坐。”待杨勋祺坐定,他斟好酒递过去,端起另一杯说:“敬你一杯,感谢你的真诚帮助。”
“我们兄弟之间还用得着言谢吗?”两个酒杯一碰,杨勋祺头一仰,酒杯倒了过来。
“痛快!”向青龙伸手抹了一下嘴,拿起筷子说,“吃菜!”
两人边喝边寒暄。向青龙捧着“毛泽东玉玺”递给杨勋祺,说:“这件珍品我想请你保存更合适些。”
“不行不行,我怎能夺你所爱?”杨勋祺已经是馋涎欲滴,嘴里说着“不行”,却很快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你如果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老兄。”向青龙瞪眼望着他。
“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谢谢了。”
“刚才你不是讲嘛,我们兄弟之间不言谢。”
杨勋祺笑着说:“好,好。来!”他举起酒杯,“那就祝我们的兄弟情谊永存!”
向青龙立马站起来,应声道:“天地为证,我们兄弟二人,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杯!”
杨勋祺脑子里一闪念:这不成了拜把兄弟了?管他呢,不拜也早已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毫不迟疑地与之碰杯。酒一下喉,就转移话题:“我电话告诉你那个信息,有没有采取一些措施?我可提醒你不要麻痹,这次‘旋风’行动可是不刮风不打雷只下雨,至今还只是有关单位的核心领导知道。”
向青龙放低声音,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放心吧,老弟。我的足浴城根基稳得很。因为我们是兄弟,才对你说实话,市里大领导都占有股份。不怕!”
杨勋祺早已知道这个“大领导”是彭嶂,与向青龙关系不一般;亦知青龙足浴城尽管藏污纳垢,但在历次专项整治中无论同行如何挨罚、挨整甚至吊销营业执照,它却岿然不动,江山依旧,必定有“大领导”撑腰,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入股”。听向青龙这么一说,吃了一惊。在心里感叹:难怪有的领导富得流油!他羡慕、佩服那些先富起来的领导。随之,一条生财之道展现在他眼前,改变了他今夜来找向青龙的初衷。他想,平时受人礼品不过是得到一点儿小恩小惠,吃在嘴里,穿在身上,永远不能脱贫致富,而且现鼻子现眼的;这次出售旧办公楼,那“小意思”能有多少咸味?弄不好还背上受贿的恶名,不如在向青龙这里占个股份,既获暴利又不张扬,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暴发户。他拿定了主意,问:“你做不做房地产生意?”
“你老弟有眼力,有经济头脑。佩服!佩服!这是我国当前的暴利行业。据我了解,房地产开发商可牟取高达百分之三十的利润,一百个千万富豪中有六十个涉足房地产。你说我做不做?”向青龙兴奋地把厚鼻尖一抹,“我的阳光置业公司什么都可以搞,马上成立个房地产开发部,我两兄弟合伙干上一场怎么样?”
杨勋祺听说房地产是暴利,更是垂涎三尺,但他决不能投资入股。知人知面不知心,生意人诡计多端,自己又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本钱丢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他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放下筷子双手一摊,说:“合伙?我哪有资金,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嘛。”
“空手套白狼又怎么的?我们兄弟俩谁跟谁?我愿意!”向青龙冲动起来,慷慨地说。
杨勋祺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发财的机会,向青龙的话正中下怀。他进一步歪打正着地暗示向青龙去做手脚:“你很大度,这我知道。但你知道不?占干股与受贿有什么区别?你是想要我不当这个副院长了吗?”
向青龙的慷慨不仅因为要抓住这个发财的机会,更重要的是非常需要杨勋祺这株树来遮挡风雨,通过合伙的手段将他紧紧抱牢。杨勋祺这番话使他冷静下来。一旦东窗事发,他被追究受贿罪,自己也免不了行贿罪;同时,如果他真入干股,又揽不到生意,到手的一碗饭岂不是又要白白地分给他一口?这钱是那么好赚的?弄不好还可能花钱蹲监狱,不值!要杨勋祺投资二三十万,两全其美当然好,但他拿得出来吗?他的态度很明朗,莫说没有钱,即使有钱也不会拿。如今当官的在私营企业入股哪个不是“空手套白狼”?想来想去,权衡利弊,只能舍小求大。钱是人赚的,东边损失西边补,而遮挡风雨的树却不是那么好栽的。杨勋祺是注定要入干股的,问题是如何遮人耳目?向青龙突然眉头一热,悟出了既能赚钱又能避开风险、牢牢拴住杨勋祺的好办法。他把鼻尖一抹,信心十足地说:“老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问题是能不能揽到生意?”
杨勋祺说:“生意好办,全市法院系统的办公楼和审判庭都不适应新时期的审判工作,急需新建,还要扩建干部宿舍。这条线归我主管,只要将这些业务揽下来就够我们吃几辈子的。”
向青龙听着,眼睛鼓得大大的。
“先不谈我入股的事。你那个阳光置业公司只怕不行。因江东金石铁合金厂执行案、神滩权属纠纷案,法院对这家公司的看法很不好。”杨勋祺说的是实情。更要紧的是,谁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实际老板是向青龙?向青龙的名声很糟糕,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俩的关系。
“那就不以阳光置业公司的名义。”向青龙思考一会儿,“我在新兴房地产开发公司占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你揽的业务都挂靠这个公司,利润三三分成。其他一切都与公司脱钩。”
杨勋祺沉默无语,不表态也不发问,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刺激神经,活跃思维。听得出来,不是他杨勋祺揽到的业务不能占分。这向青龙真不愧是商人,狡猾狡猾的。对此,杨勋祺并不计较,因为有大量的业务在等着他,坐得三分之一的利润,用不了几年,自己也将成为千万富翁。当务之急是合伙资金如何解决、怎样运作?这个问题不解决,挂靠、分红只是一句空话;向青龙提出三三分成,一定还有第三者,又是谁……
向青龙见杨勋祺犹豫,说:“如果信得过我,你不必出面,一切由我操作。也不写书面协议,以免落下把柄,你只用别人的名义开个账户给我就行了。”
杨勋祺觉得这个办法可行,非常隐蔽。转而又想,如果说入干股是变相受贿,这可是赤裸裸的受贿!万一被查出来……心不禁怦怦直跳起来。——哎,哪有那么多的万一!贪污受贿者比比皆是,查出来几个?总不能当一辈子干部守一辈子穷。他在心里给自己壮胆:比我职务高的领导做得,我也做得。就不信偏偏是我倒霉,有什么好怕的!他抑制住紧张情绪,为了万无一失,问道:“新兴房地产公司可靠吗?”
“没问题!公司是我与表弟董建业合伙办的。他是土木建筑工程师,大学毕业后被安排在市第三建筑公司。干了几年想自己创业,因资金不足约我入股。我要他在阳光置业公司合股创办房地产开发部,他怕受到我的钳制,坚持独办公司。我想也好,足浴城、阳光置业公司、房地产公司各自独立,东方不亮西方亮,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听到这里,杨勋祺在心里说了一句:“真是狡兔三窟!”
向青龙继续说:“经过协商,我投资百分之六十的创办资金,占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其他一切都由他去操办。在公司里他是总经理,我是副总经理,主要经营活动共同研究决策;对外他是老板,我都不出面。我之所以提出三三分成,因为所有对外事务都要由他出面。”
杨勋祺放下心来,把话题转到了法院急于出卖旧办公楼和招待所上。
“要多少才能拿下来?”向青龙问。
“争取一百六十万拿下来,再转手卖出,至少可赚三四十万。”杨勋祺说。
两人详细地研究了具体运作办法。
由于柳絮请假回去为母亲祝寿未归,杨勋祺喝完最后一杯酒,说:“今晚酒喝多了,酒后的失言不要往外传。我走了。”向青龙起身拿了两条软盒芙蓉王香烟塞给他,笑嘻嘻地说:“放一百二十个心。守口如瓶!”
送走杨勋祺,向青龙回味着晚上的谈话内容,异常兴奋,独自哼起了那首经他纂改的流行歌曲《醉了,丽江》,哼了一阵又回顾杨勋祺晚上的言行,暗自好笑,联想到古希腊一个神话故事:美丽的海妖歌声摄人魂魄,深深地蛊惑着远方的水手,引诱他们不可思议地纵身大海,将生命瞬间化作一片起伏的波涛……
上午刚上班,董建业来到行政装备处处长刘明哲办公室,自我介绍后又递过一张名片。
“久闻大名。”刘明哲站起来热情地握手,“请坐。董老板有什么事?”
“听说你们有栋旧办公楼要卖,想来洽谈一下。”董建业年轻,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直言不讳地说。
刘明哲感到蹊跷,院里研究后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对外宣传,他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董建业顿感不该贸然直说,好在年轻人思维敏捷,应变能力强,笑着说:“这又不是秘密。你们搬进新办公楼后,旧办公楼和招待所闲置在那里多年了,谁还不知道。只是我觉得地理位置不好,至今才下定决心。怎么,不卖?”
“卖,卖。随便问问。”刘明哲起身给他沏了一杯茶,“物价局估价三百一十万,不知你能出什么价?”
两人讨价还价一个多小时,刘明哲坚持两百万,董建业出到一百四十八万,一分钱也不增加。僵持了一阵子,刘明哲说:“先谈到这里,你回去再考虑考虑。”
董建业走后,刘明哲即向杨勋祺汇报。
“好机会!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杨勋祺想,决定还是要院长来做,日后别人论长短也论不到自己头上。说:“院长正好在办公室,走,去听听他的意见。”
杨勋祺领着刘明哲推开祝篁办公室的门,说:“院长,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来联系购买旧办公楼。”转过头对刘明哲说:“老刘,把情况向院长汇报一下。”
“你们的工作进展很快嘛。”祝篁听完汇报很高兴,“价格是低了一点儿,还不到估价的一半。为了还贷,再进一步与他谈谈吧,在150万与180万之间取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你们定下来就行了。”
“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好谈了。不过这毕竟是院里的一项巨额财产,我想待谈妥后再向党组汇报一下,由集体研究决定好些。”杨勋祺显得十分谨慎。
祝篁点点头,说:“可以。老刘,市财政局和省高院那两项资金也要抓紧落实。”
刘明哲当行政处长有三大难事:向上跑钱、领导报销发票、喝酒。五年来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就说领导来报发票吧。一次,杨勋祺到省城出差,回来报账时,一张住宿发票是三晚三百三十元,改成五晚五百五十元。也凑巧,下面的大写金额不写“叁”而是写“三”,被改成“五”。那时刘明哲上任不久,疑惑地问:“这张发票怎么改了?”杨勋祺大发雷霆,把桌子一拍,说:“胡扯蛋!我一个副院长还会做这等卑鄙事吗?”刘明哲赶紧认错,改口说:“对不起,话说急了点,没有说清楚。我不是那个意思。以后你看到服务员改动了发票,就要他重开。”再说陪酒吧,他事先与服务小姐沟通好了,他面前的第一杯酒必定是矿泉水。干完第一杯,小姐斟第二杯时,到他面前酒壶正好空了,去换来盛矿泉水的酒壶。往后斟酒虽不能故技重演,但他肚子里有菜垫底,桌上有餐巾纸、擦脸布备用,不怕了。往上跑钱,点子也很多。祝篁一说,他不用思考就回答道:“明上午去财政局。今晚我想邀请财政局有关领导吃顿饭,搞点娱乐活动,不知您有没有时间?另外,省高院那边您很熟,好说话些。您去了,他们不兑现,脱裤子骂娘都可以。”
祝篁抿嘴一笑,说:“我还不至于那等粗鲁吧。今晚我就不去了,老杨去就行。省高院那里我陪你去,互相配合,你脱裤我骂娘。今天星期四,下周一去,做好准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董建业邀杨勋祺与刘明哲去清泉茶楼。刘明哲不想去,对杨勋祺说:“又不是什么急事,明天到我们会议室来谈不是很好吗?晚上到那里去干什么。”杨勋祺说:“现在商业老板谈生意哪有在会议室谈的,不是茶楼就是酒楼,可能是为了融洽感情,活跃气氛吧。我们就跟着形势走,时尚一回!”
为了旧办公楼迅速出售,以解燃眉之急,刘明哲只好顺从。一到清泉茶楼,门柱上那副镀着金粉的对联映入眼帘,上联:藏日月精华孕天然洁性清香,下联:糅山川灵秀聚地力嘉叶醇味。大堂装饰典雅,正面墙上两行草书:灵物之美由于历经沧桑而弥足珍贵/茶人之风因为温润如玉得君子风范。左右两边的壁柜里陈设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小器大雅。刘明哲品味着,恬静、和畅,欣慰感油然而生。
杨勋祺见他驻足观望,若有所思,说:“我看你是第一次来吧?现在是大饱眼福,待会让你大饱口福。这个茶楼很有特色,沏茶用的水取之于两百千米外雪峰山深处的泉水,茶汤清香醇厚。商务洽谈、有头有脸的人物休闲,往往选择这里,所以这里生意火爆。”
迎宾小姐将他们领进二楼“芙蓉”包厢。已经久候的董建业起身相迎并与他们握手。杨勋祺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你们能来就是给了我很大的面子。”董建业客气地回答,随即问沏茶的小姐,“有什么好茶?”
“我们茶楼用的都是好茶,有二十多种。不知先生是要绿茶,还是红茶、黑茶?”小姐问。
“绿茶。”杨勋祺抢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