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天绝险谷接应宇文川远回京之后,萧珉因伤在家中休息,这日奉命进宫,顺便到东宫探视多时不曾见面的堂妹萧琰。
萧琰与萧珉虽是从兄妹,但自幼亲厚,感情非同一般,见了萧珉,萧琰心里自然高兴,也就放下了素日里的端庄矜持雍容华贵。
“哥哥,是什么风将你这大忙人吹来啦?看你满面春风,这次进宫,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萧琰一见萧珉,忍不住打趣起他来。
萧珉的婚事一直都是萧家的热门话题,按理说,萧珉将近而立之年,别说是像萧家这样人人争着攀附的高门大族,就单凭萧珉个人的相貌、才干和职位,就足以让京城中的名门富户主动遣媒上门,招来个乘龙快婿以求得一门荣耀半世声名。
萧珉自然明白萧琰所指,不自觉地,脑海中涌起乔津亭的一颦一笑,心,陡然一跳,却也只是难为情地笑笑:“我能有什么好消息?难得进了宫门,还不来看看我的好妹子么?”
在这深宫里,作为太子妃,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富贵繁华于萧琰是平常事;尔虞我诈,相互倾扎无处不在,那也不过是她深宫的无聊生涯中锻就城府智计不可或缺的调剂,唯有诚实不欺的情感才是这深宫中的稀罕之物。
有多久了,没有听到这样毫不掩饰朴实无华的诚挚话语?饶是惯了将喜怒哀乐深埋心底的萧琰也禁不住地眼圈微微一红。转身,她替萧珉端来茶水一杯,就那么一瞬之间,她已归于平静,“这是前些日子进贡的西湖龙井,我特地为你留着,哥哥,你试试,看味道可好?”
萧珉素好品茶,闻言是西湖龙井,心下欢悦。他接过茶盏,轻轻取下盖子,一股清高鲜爽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细看,只见茶水翠绿,悦目动人。用茶盖拨去漂浮的片片舒卷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萧珉只觉甘甜的滋味在颊齿间盘旋不去,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今日也不枉进宫走这一趟了,谢谢你!”
萧琰抿嘴一笑:“哥哥,人家贪杯,贪财,你却是贪茶,将来嫂子进门,说不准要吃各种名茶的醋,你可得小心了!”
萧珉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声音洪亮,他虽不及宇文川远的俊逸清隽,但也是昂藏七尺,刚朗英豪,别有动人心处。他浓眉一挑,“若有这种吃醋的嫂子,不要也罢!”
萧琰摇头,“哥哥,前些日子祖父还与我谈起你的亲事,已经相中了贾家的姑娘,这回,你可不能再推辞了!”
正低头仔细品味龙井甘香的萧珉闻言被茶水呛了一下,手一抖,热气升腾的茶水湿了锦袍一片,萧珉急急放下茶盏,皱着眉头,不悦,“妹妹,你是在开玩笑吧?”
萧琰好笑地丢给从兄一方丝帕,“哥哥,你何必那么惊讶,你年级不小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该为萧家开枝散叶了,你看你的外甥思耿都九岁了!”思耿,是萧琰的儿子和宇文川远的第一个孩子。
萧珉用粗大的手拿着丝帕,抹了抹锦袍上的水渍,一叹,“萧家枝繁叶茂的,我晚些年成亲又有何妨?就算成亲,总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吧?这样的盲婚哑嫁,不怕凑成一对怨侣么?”
萧琰的心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貌似粗豪实则心思细腻的从兄,“盲婚哑嫁?”“情投意合”?她不就这样地“盲婚哑嫁?过来了吗?不是情投意合,那又如何?为了家族的利益,个人的荣辱得失往往埋没在家族的兴旺发达的荣光中,譬如她自己!
强笑一声,“这么说来,哥哥是非要找个心仪的姑娘不可了?心上有人啦?”
萧珉红了脸,半晌,答非所问地蹦出了一句:“流云山庄的乔津亭姑娘是下榻东宫麽?”
乔津亭?萧琰的心陡然一痛,“飞鸾静轩”里那旖旎的一刻在夜半的切齿中已不知不觉地被她磨成了尖利的绣花针,无处藏匿地,刺在了她内心最脆弱的心坎上!而她敬重的从兄却偏偏喜欢上了她剔之难去的这根针!今日,他恐怕也是为此而来!
粉面转了颜色,声音冷硬了起来,“她有什么好?哥哥?为什么是她?”
萧珉惊异,抬头望着黛眉带煞,眼角轻挑的堂妹:“你怎么啦?乔姑娘得罪了你?”摇了摇头,感觉有些陌生,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一向温煦宁和的妹妹。
萧琰自觉失态,忙笑到:“哥哥,乔姑娘说来还是恩人,她怎会得罪我呢?”
萧珉凝神细看,见萧琰脸色略带憔悴,虽是浅浅的痕迹,却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妹妹,你受了委屈?”
萧琰端起茶盏,借一低头的瞬间,舒缓内心的心绪涌动,清茶入口,镇定了心神:“哥哥多心,我何曾受了委屈?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事事纷乱,难免扰人心神!”
这话并不欺人,从太子缠绵床榻至外出求医,从杀机暗潜的东宫到危机四伏的宫外,无一不让人悬了一颗心,萧珉去了疑心,“那么,妹妹不喜欢乔姑娘?”
萧琰一怔,平心而论,她并非粗鄙之人,乔津亭慧雅秀洁,见之忘俗,就算是放在这花团锦簇的玉宇华庭,燕瘦环肥也难掩其暗香潜滋,没其摄人心魂的夺目光彩。可偏偏……而自己的这桩心事总是不好与哥哥启口的,良久,萧琰才吐出了一句:“哥哥,萧氏地位尊崇,皇族之下,无人能出其右,哥哥青年俊彦,自有名门淑女堪与匹配,乔姑娘之是山野之人,与哥哥身份悬殊……”
话未说完,萧珉已拂然不悦,两道浓密的眉毛骤然一竖,瞪着萧琰:“妹妹,萧氏一族虽是数世华贵,但祖上也不过寒门出身,萧姑娘人虽人在草野,但有悲悯之心,世人蒙其恩惠者不计其数,说句不中听的话,妹妹固然是闺中毓秀,但未必就比乔姑娘强了去!” 萧琰身躯一震,脸色倏然苍白,一个踉跄,倒坐在锦椅之上。在宇文川远的眼里,她这相伴十年之久的结发之妻自然是比不上一个相识日浅的她,在哥哥的眼里,她也“未必就比乔姑娘强了去”,霎时,屈辱与泪水争先涌出,憔损的心不负重荷,阵阵抽痛!
萧琰的反应让始料不及的萧珉手足无措,慌了心神,“妹妹你怎么啦?是哥哥不好,胡说八道,让妹妹伤心了!”
萧琰眼噙清泪,一声不吭地望着回廊外的绿暗红嫣,一枝红艳在枝头傲然凝香轻颤,五色彩蝶争相驻足,旋舞不去。玉齿暗咬,她萧琰自是东宫中唯我独尊的一枝红艳,尊贵如此,岂能让人分了颜色和尊崇?
暖风入罗幕,令人焦躁,萧琰却冷下了心神,凝眸萧珉,见他一面的懊悔和自责,恼怒消了一半,一个词语霍然上跃:“釜底抽薪”!或许,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幽幽地,“在哥哥的心目中,做妹妹的自然是比不上心上人的,这我自然明白,”说着,竟自轻拭去腮边的残泪,展颜一笑。 萧珉只觉得今日的萧琰言语中透着诡异,“你到底怎么啦?”
萧琰决绝地,直盯着萧珉,语气肃然:“哥哥,你既然知道乔姑娘聪敏灵秀,非一般闺阁女子可比,那,你应该清楚,要赢得美人归恐非易事,说不准,”咬了咬牙,“说不准乔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之人……”话至此处,声音已然暗哑,这“心上之人”就是他的丈夫!当今的太子殿下!“你可否有恒心、信心、耐心和勇气去赢得这场战争?”
萧珉哈哈一笑,笑声一敛,神情肃穆:“妹妹,你应该知道哥哥的性格!哥哥何时知难而退啦?”
萧琰望着一面坚定的堂兄,她自然知道萧珉自小倔强,从不轻言放弃,“好,哥哥,你尽管去接近乔姑娘,如若将来祖父责难,自有我一力承担!只是,乔姑娘现是在宫里头,哥哥也不可过于急切!”
萧珉大喜,伸出粗糙的大手,像小时候一般紧握住萧琰柔嫩的双手:“妹妹,做哥哥的先谢谢你!”
萧琰暗地里叹了一口气,萧珉并不知这场战争的艰巨,情场之比战场,丝毫不逊其酷烈和惨绝!何况他的对手还是太子?胜了,萧家的荣华富贵自是无需担忧,如若输了,那将是钟鸣鼎时的百年萧家走向衰落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