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莎修女之家最最特殊的一个机构就是垂死之家。这里收容了几十位即将去世的老人。去垂死之家做义工的第一天,在楼顶天台晾晒衣服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自台湾新竹的大哥,这是他第三次来这里做义工了,而且一个月以后他就要去非洲肯尼亚的一个NGO组织为那里的人们提供免费医疗服务。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很平静地反问我说,为什么不呢?中午给老人们喂饭的时候,他指了指我喂饭的老人说,昨晚这个床位上躺着的病人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
我没说话,拿着勺子喂饭的右手突然停顿了两秒。他觉察到我的不安,又说,我先后三次来这里,亲眼看见五个病人悄无声息地走了。死亡本来也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课,却常常不经意地被忽略了,不必惊讶,死亡是很轻盈的。
过了一会儿,我跑过去找海米,她和几个义工一起正在帮修女叠衣服,反正他们听不懂中文,我就给她讲了刚刚这个事情。海米很平静,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那我们更应该好好地爱下去了,因为生命真的随时都会有意外发生,谁都不知道一觉醒来还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
刚到加尔各答时,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就是这么多全世界各个国家的背包客,住着最便宜的旅馆多人间床位,吃着简易的路边摊,被虫子咬得浑身疼痛,还得忍受炎热和街头的脏乱,为什么他们放弃自身原有的优渥生活环境不远万里而来,自己过得这么辛苦,却只为了来做一份没有任何报酬的义工。真的这么值得,这么有意义吗?
直到临走前,我终于明白,爱是一种信念,是生的源泉。原来很多东西真的不能被金钱的多少和意义的大小来衡量,而恰恰是这些无法被数字量化的,才最珍贵。
表面上看起来,做义工是在服务别人帮助别人,但最终却发现,被帮助的其实是我们自己。特雷莎修女之家,我们在这里看见贫穷和快乐,看见死亡和新生,看见了心中那个肤浅丑陋的自己。它让我们学会如何去爱与被爱。原来在另一个国度,真的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们常常对陌生人表现得异常温柔得体,却在一个又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忽略掉自己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也许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却又变幻无常。幻变的世界里,认真过好每一个今天,就好。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泰姬陵:我要回家
离开加尔各答,坐火车去往印度东北部的大吉岭,这里是印度本地人的度假胜地,以喜马拉雅小火车和上好的红茶最为著名。
大吉岭被群山环绕,鳞次栉比的房屋依山而建,傍山而走,现在印度大部分地区酷热无比,而这里俨然是一幅晚秋的模样。云层翻滚,雾气缭绕,袅袅青烟点缀在山间小屋。山谷间的茶园寂寥无声,偶有飞鸟滑翔而过,只留下稀疏的鸣叫。行至山间一个小广场,看鸽子觅食,这样的闲散让人恍惚间忘却身在何处。这场景和中尼边境的樟木有点相似。
我们去大吉岭的时候,正赶上雨季,阴冷潮湿,等了三天都没有看见阳光。有一日早晨买票去坐喜马拉雅小火车,穿行在雾气缭绕的崇山峻岭中,仿佛身处仙境。我和海米看着窗外怔忡出神,各自想着心事,都不说话。原来,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与邪恶,希望与绝望,欢乐与痛苦,唯有你自己去走一遭,去观察去感觉去领悟。唯有自我才是最为真实的所在,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回程坐当地的小面的,愣是挤了十五个人。第一排就坐了四个,司机被挤在角落,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挂在外面,窗户开着,有点冷,面包车穿行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山道上,窗外白茫茫一片,哈一口气都看得清晰。我记得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反倒是那些宏大的场景和人物渐渐地忘却了。
下午坐在山顶悬崖边的一个咖啡厅,花了十几块钱吃着糕点喝着大吉岭红茶,突然天光大亮,太阳从云层中显现出来,雾气消散,天空湛蓝,一道道光芒映照着远处的雪山,间或有鸟群从山谷中悠然滑过,这场景让人陶醉。阳光普照的大吉岭让人有种不在印度的错觉,这样安宁清净的小镇在脏乱差的印度确实少见,顿时心情大好。原来,最美的东西最考验人的耐心,长久等待换来云开雾散,足矣。
旅行的开始,是看世界,关乎人事、风景和民俗。而旅程的尾声,我只想与自己对话。
而后来到圣城瓦拉纳西,除了体验到恒河圣水的威力和信仰的神圣之外,还在久美子旅馆遇见江苏人阿康。他也是去年刚大学毕业,工作半年后辞职,骑自行车走完318国道全程,又骑车经过尼泊尔到了印度。让我们惊讶的是,他是聋哑人。我们和他交流都是用手机打字或者拿一个本子出来,你写一句,我再写一句。
可想而知,这一路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上海到尼泊尔再到瓦拉纳西,该是经受过多少痛苦和磨难啊。不过他好像并不在意,脸上总是挂着轻盈的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看得人心都化了。和他相比,我真的是羞愧难当。
后来的日子里,每次想到他,脑海中就想起了许巍的一首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在印度旅行了一段时间后,我们抵达泰姬陵所在地阿格拉。这个位于沙漠边缘的城市,每天气温高达47度。清晨五点起床,和海米一起去看泰姬陵的日出。或许是走过太多路看过了太多风景,泰姬陵于我们而言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惊艳。我坐在石凳上,海米坐在旁边用头倚靠着我的肩膀。早晨的风有些许凉意,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鸟儿唧唧喳喳在林间穿梭,草地上有松鼠在悠闲地漫步,猴子们到处上蹿下跳,唯一静默不变的,是洁白肃穆的泰姬陵悄然耸立。我们就这样坐在一起,看着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天际里缓缓爬升,冲破黑暗,露出黎明的第一缕曙光。那并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日落,但是,一整年的长途旅行中经历的所有,一直得不到释放,我想,是时候回去了。
我对海米说,我想回家了,我们回国吧。我本以为她会拒绝,毕竟她才和我一起出来旅行半年,我以为她还没有玩够。不料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我早就想回去了,尤其是经历了几次危险和在加尔各答的义工经历之后,便觉得以前的生活真的是太好了;但是因为你的梦想还没有完成,所以再苦再累我也要陪你一起走完这段旅程。
兜兜转转行走了一年,突然明白,生活在别处,即便世界再大再美,漫天星辰闪耀却没有一颗属于你。我们曾经怀着“行遍天涯,何处是家,处处是家”的豪迈情怀毅然出走,却在踏破山河岁月之后领略到无尽的孤独和对故乡的思念。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回归之路。但上帝似乎总喜欢开玩笑。当初出来旅行一年时想方设法冲破了各种阻挠和煎熬,而今要回去的时候,却又遭遇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
我们决定走陆路回去,先到尼泊尔,再到西藏,然后从西藏坐火车回内地。看完泰姬陵的日出,去附近旅行社办理开往印度和尼泊尔边境的火车票。结果连站票都没有。去买汽车票,票价又贵得离谱。无奈之下,只好回旅馆整理好行李直接去火车站售票厅买票,得知从阿格拉开往边境城市戈勒克布尔的火车只有一班,还是晚上十点的,只有站票,而且距离才六百多公里却需要十八个小时才能抵达。想到要在充满咖喱味、不仅挤满人而且还开了外挂的印度火车上被挤着站十八个小时之久,我们心都凉了。那一刻,真怀念我们的高铁啊,六百公里两个小时就可以轻松搞定。于是,回国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我们从中午十二点等到晚上十点,偌大的车站没有空调,空气干燥无比,周围仿佛一团烈火在燃烧。在火车站等待了十个小时,人都快要被烤焦了。到了晚上十一点,一看告示牌,我们那班火车晚点一个半小时,瞬间绝望了。
最后上车是在午夜十二点。我和海米背着两个大包跑到卧铺车厢,想去试试有没有空着的卧铺可以补票。一进车厢我们就傻眼了。就连卧铺车厢也没有站的地方了。行李架上和走廊上的半空中都挂的是人,能够双脚落地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相比起来,我国的春运和印度火车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没过多久乘务员过来了,看了我们的硬座站票,直接而粗鲁地把我们推出了开着空调的卧铺车厢。我们跑到隔壁的餐车,站在厨房角落里,不一会儿又被驱逐到旁边的硬座车厢,没有空调,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喱味和厕所的臭味,到处都是人,比卧铺车厢更挤,我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背包也无处可放,那种混乱的场面无法形容出来,海米被推得差点儿就坐在一个印度人的大腿上了。又挤又热又臭又饿,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半小时,火车才前进了三十公里,停在一个小站。这样的火车实在是无法忍受,我果断拉着海米下车,决定换乘汽车去边境。
可是这个小镇只有一条很短很破旧的街道,没有汽车站,没有旅馆和酒店。火车站的站台是水泥地,很多人直接躺在地上睡觉,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在凌晨两点的火车站台露宿,铺了个防潮垫在水泥地上就开始睡觉。不到十分钟,被一群猖狂的蚊子攻击,夜晚的风也都热得要命。我围着火车站巡视一圈,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外国人候车室,门口有扛着冲锋枪的警察把守,里面还有电风扇,有几个欧美背包客在里面的地上睡觉,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于是我们收拾好东西就进去了,扛枪的印度警察看我们是外国人就没有说什么。就这样在水泥地上迷迷糊糊躺了三四个小时,天总算亮了。我把海米叫醒,收拾好东西去找汽车站。
海米毕竟是女孩子,经过这样一天一夜的折腾,快要扛不住了。我只好把她的背包也背着,让她空手走路。好不容易上了一辆汽车,一问司机才知道这辆车是开往阿格拉的,而且这个小镇的汽车只开往阿格拉。要去任何其他周边的城市,都必须到阿格拉汽车站转车。就这样,折腾了一天一夜,我们到了一个离阿格拉三十公里的小镇上,又坐汽车回到了阿格拉,还要继续坐汽车从阿格拉到印度和尼泊尔边境。
气愤的是,阿格拉汽车站也没有开往边境的直达汽车,需要到两百公里外的坎普尔转汽车,继续前进四百公里才能够到戈勒克布尔,然后再转两个小时的汽车去尼泊尔边境。
印度除了少数的豪华旅游大巴有空调外,大部分汽车都没有空调。我们就这样坐在闷热的汽车里,度过了煎熬的五个多小时,在车站等了两个多小时,又换乘另外一辆汽车,颠簸一夜,又换了好几趟汽车,终于在第三天的中午抵达尼泊尔南部的边境小城蓝毗尼。仅仅六百公里的距离,却反反复复花了我们三天时间,两个人累得精疲力竭。
在通往边境的车上我写下这段日记:老旧汽车飞驰在通往印度和尼泊尔边境小城苏瑙里的乡间小路上,路面扬起些许尘土,颠簸不堪。清晨的风有点冷,太阳还没有出来。除却泰国到印度因无陆路可走而被迫飞行外,这一年全是紧贴地面的苦旅。我是如此热爱世界上每一寸土地。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正如不必问我归期何处。因为倦鸟总会归巢。
站在尼泊尔国土上的时候,回望印度,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但同时,印度又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这片神奇的土地,脏乱差的背后有着摄人心魄的美。我想终有一天我还会再回去。有人问我印度是否那么不安全、那么脏。而我想说的是,人世间的种种,没有什么恐惧足以打倒你,除了你慌乱不安的心灵。最悲凉莫过于人生,最肮脏莫过于人心。
世间遗憾的事情很多,有时不必执念于圆满。想明白了这一点,嘈杂中有个声音便逐渐清晰起来。旅行不是作秀,对自己诚实更为重要。
是的,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