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秦可卿在天香楼自缢的情节被删去,总得找一个亡故的理由吧,曹雪芹选择了病重而亡。但是,在这个删改后新增加的情节中,曹雪芹还是不甘心,又给我们留下“不写之写”。在第十回,尤氏推测秦可卿的病症起因时说:
“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
接着,张友士证实了这个说法: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特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特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这就奇怪了,秦可卿能在宁国府听到什么让她“思虑太过”的话呢?下人们风传她跟贾珍、贾蔷的奸情?可秦可卿病重的情节,应该是在曹雪芹删去“淫丧天香楼”的情节后,为了给秦可卿找一个亡故的理由添加的内容,怎么又冒出这个话题来?从这里可以看出,雪芹先生确实是很不甘心的,但对畸笏叟这个长辈的“瞎指挥”却无可奈何。
作为封建贵族家庭,贾府对媳妇的选择是极其严格的,首先一条就是“门当户对”。贾母在“清虚会议”上所说“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的话,完全是为了对付王夫人、薛姨妈的应景之语,不能当真。在贾府的正牌女眷中,贾母史太君、王夫人、王熙凤、薛宝钗,都是四大家族相互联络有亲的政治产物。当然,也有家境贫寒的女子嫁入了贾府,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做姨娘,比如赵姨娘、周姨娘;二是续弦,比如邢夫人、尤氏。
但是,根据第八回秦可卿身世的介绍,我们得知秦可卿是“现任营缮郎”的秦业从“养生堂”(即孤儿院)抱养的。秦可卿不仅养父身份卑微,而且自己作为孤儿出处不明,怎么能够嫁入贾府,甚至还成为长房长媳呢?
按照第八回的说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这个说法明显站不住脚,秦业不仅官卑职小,而且“宦囊羞涩”。秦钟去贾家塾中上学,秦业还要“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带着秦钟去拜见贾代儒。这样的家底,即便是秦业的亲生女儿,能到贾府当个姨娘、续个弦,或者嫁个贾环这样的偏房,就已经算是贾府“恩情似海”了。可是,奇迹偏偏发生在秦可卿的身上,她竟然能以孤儿之身份,嫁到宁国府做起了长房长媳,不能不让人生疑。
实际上,这样的咄咄怪事很可能与删去“淫丧天香楼”有关。秦可卿或者说秦业的身份地位,伴随着这种删改也做了大幅度的调整。
在“淫丧天香楼”未删之时,秦业的角色可能是一个官场的暴发户,而且“家资饶富”。你想啊,“营缮司”是干什么的?掌管着宫廷、陵寝的建造和维护。既然是搞皇家工程的,从经济上说是个肥差,从政治上说时常在圣上面前晃荡,贾府能不拉拢这样的官僚吗?通过结亲扩大并巩固政治联盟,是封建官僚公开的秘密。出于这样的目的,哪里管得了秦可卿是否“性格风流”,更无暇顾及养生堂抱养的秦可卿到底是什么来历。秦可卿嫁入宁国府成为长房长媳,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前面说过,第十三回托梦给王熙凤的,原本是元春,可为什么又变成秦可卿了呢?这一转变对秦可卿角色的定位有什么影响?与删去“天香楼”的情节又存在什么关系呢?
如果托梦的情节确实是由元春改成秦可卿的,那么从畸笏叟声称对删改事件负责的批语中可以看出,这个改动早于“天香楼”情节的删改。托梦的改动,应该是曹雪芹对秦可卿这个角色反复考量的结果。在曹雪芹、畸笏叟等人的增删中,秦业、秦可卿的角色定义经历了三个阶段定义。
①秦业——政治暴发户;秦可卿——淫妇;托梦者——元春。
在王熙凤时代的章节里提到过,“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故事情节极有可能是曹雪芹从旧小说“风月宝鉴”中照搬过来的。第五回对秦可卿的闺房做了细致入微的描写,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西施、红娘等“风流人物”纷纷登场,更加印证了曹雪芹对秦可卿“淫”的定位。但是,既然秦可卿入选了“金陵十二钗正册”,曹雪芹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如果通篇只写其“淫”,只会遭人唾弃,并不能凸显其薄命的一面。这样一来,秦可卿的角色定位就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薄命主题不相符合。
因此,曹雪芹需要将秦可卿塑造成一个如同王熙凤这样有才能之人,却不幸落入宁国府这样的腌臜之地,令读者为其哀叹、为其惋惜,由此来显现出她的“薄命”。
②秦业——政治暴发户;秦可卿——淫妇;托梦者——秦可卿。
如何通过增加故事情节,突出秦可卿令人哀叹和惋惜的“薄命”呢?为了不横生枝节,破坏原书结构,曹雪芹选择了移花接木的办法,将第十三回的托梦者由元春改为秦可卿。这个情节正好处于第十三回的开篇,对于手抄后装订稿本的曹雪芹而言,修改工作相对简单得多,只需要将第十三回稿本拆开,替换前面几页重新装订就可以了。只不过元春的曲目已成,再改起来缺少更合适的词句,因此保留原样。
这样一改,秦可卿的戏份就重了,她一方面与贾珍、贾蔷存在私情,另一方面又担忧贾府的命运。更重要的是,秦可卿这个人物的思想性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能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相吻合。秦可卿有才治家,对贾府的命运既有危机感,又有切实可行的想法。但在宁国府这个腌臜之地,她情非得已、无力反抗,被贾珍等人玩于股掌,最终知命别尘世。临终之际,她将自己的担忧和想法告诉了王熙凤,带着一丝不舍、一丝期望,魂归离恨天。
③秦业——清贫官员;秦可卿——悲情明眼人;托梦者——秦可卿。
遗憾的是,畸笏叟并不明白曹雪芹的良苦用心。他认为,秦可卿以“托梦”的方式对贾府做出了贡献,应该将功抵过,删去她“淫”的一面。这一删改,也就使得秦可卿的情节迷雾重重,甚至连她“正册十二钗”的身份都受到了严重质疑。
为了配合秦可卿角色的变化,秦业的身份也从一个政治暴发户变成了清贫小官吏。有意思的是,秦业身世的介绍,正好也在第八回的末尾,曹雪芹修改起来也是非常方便的。
至此,秦可卿身上的诸多谜团,包括她“淫丧天香楼”始末、与贾珍的“爬灰”关系、与贾蔷的“养小叔子”关系,以及身世的不合理性,都一一得到了破解。不过,秦可卿还有一个小问题:她是哪里人?
第八回只交代她是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孤儿,并没有交代来历。按“金陵十二钗”的籍贯,秦可卿当然属于金陵一带的人。前面说过,金陵是一个广义的概念,除了南京以外,还包括妙玉、黛玉的出生地姑苏等长江下游沿岸一带,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江南”。
秦可卿来自江南,并不仅仅是根据“金陵十二钗”的籍贯要求。在第七回中有一首题诗: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红楼梦》里姓秦之人屈指可数,“十二钗”则有秦可卿一人。因此,这首诗中所说的“家住江南姓本秦”,很可能就是指秦可卿。
要搞清楚秦可卿确切的出生地,还要借助薛宝琴的怀古诗。在十首怀古诗中,哪一首与秦可卿的故事情节最为接近呢?应该是“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在所有的“十二钗”中,能够“占得风流号”,从而“惹得纷纷口舌多”的人,似乎也只有把宁国府辈份搞乱的秦可卿。那么,诗中的“隋堤”就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但是,隋堤不是在开封的汴河上吗?跟江南有什么关系呢?按《鉴戒录·亡国音》的记载:“炀帝将幸江都,开汴河,种柳,至今号曰‘隋堤’。”也就是说,“隋堤”实际上是隋炀帝下江南“幸江都”的配套工程。这里所说的“江都”,或许就是诗题中的“广陵”,即今天的扬州。如此说来,秦可卿极有可能就是扬州人。
二、道是无情人有情——副册女子们的典型生涯
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
——平儿(第三十九回)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
——脂砚斋(第一回,批香菱)
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尤三姐(第六十九回)
1.金陵副册知有谁
曹雪芹老先生有些时候挺不厚道的,第五回写“金陵十二钗”各册女子,除了正册让宝玉翻完了以外,又副册只翻了两页(晴雯、袭人),副册则只有一页(香菱)。这样一来,副册、又副册到底包括哪些人,就让后人不停地“我猜、我猜、我猜猜猜”了。
不过也确实怪不着雪芹先生,《红楼梦》原稿末尾有一张“警幻情榜”,由“绛洞花王”贾宝玉领衔,列出了各册十二钗的名单与考语。对于这一点,脂砚斋和畸笏叟的批语多次提及。第八回有批语:“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第十九回有批语:“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第十八回有批语:“至末回‘警幻情榜’。”第二十二回有批语,说宝玉“始终跌不出警幻幻榜中”。
如此看来,还真怨不得曹老先生,末尾既然有情榜,何必在第五回把副册、又副册这样的配角全部写出来呢。只可惜《红楼梦》原稿竟然缺失了,这损失就大了。
那么,“金陵十二钗”到底有多少册呢?红学家的考证撇开不谈,在《红楼梦》的残稿里就有不同的说法。
一是正文里的说法。在第五回,警幻仙姑告诉宝玉:“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便无册可录了。”这说明,所谓的“金陵十二钗”,只有正、副、又副三册,每册十二钗,总计三十六钗。“无册可录”已经堵死了再有簿册的可能。
二是批语里的说法。在第十八回,畸笏叟评道:“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无论批语里“三、四副”是泛指还是确指,都已经超越了“无册可录”的定义。也就是说,末尾的“警幻情榜”不只三十六钗,如果批语是确指,那至少也是五册,共计六十钗才对。
为什么正文和批语会出现这样的矛盾呢?这极有可能是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形成了多个《红楼梦》的版本所造成的。畸笏叟的这条批语作于“壬午季春”,他在第一回还有一条批语写道:“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也就是说,作“三、四副”的批语时,距离曹雪芹去世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从时间上看,曹雪芹应该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行十二钗的“裁军”。从情节上看,曹雪芹应该是初定三十六钗的写作计划,但写到后面发现可以上“情榜”的人越来越多,只能“扩编”。但在“扩编”的同时,没有注意到第五回有这么一个小细节,说又副册之后“无册可录”。
从晴雯、袭人可以推断,又副册开始就是丫头们的天地,只不过是排名先后的问题。哪怕曹雪芹将情榜扩充到九册一百单八钗,也是有足够的丫头来“充数”的。因此,尽管十二钗的册数问题很复杂,但真正让人关心的却是扑朔迷离的副册。什么样的人才能进入副册?除了香菱以外,副册十二钗还会有谁?
由于副册中只公开了香菱一人,其他人就显得迷雾重重。不过,第十八回的一条批语给我们提供了思路:“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副册十二钗的地位在正册之下,却又比晴雯、袭人这样的“头等丫头”要高,那就只能是主子小姐之类了。当然,“薄命司”的总前提就不用说了,《红楼梦》里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好结局,包括最侥幸的娇杏,必然也会受到贾雨村落败的牵连。由此,我们可以大致得出入选“副册十二钗”的三条标准:
①金陵人氏。这是“金陵十二钗”的总前提。
②主子小姐或媳妇。秦可卿并不是“名门小姐”,却以贾蓉媳妇的身份进入正册,因此媳妇也可以归入“名门小姐”一类。
③在宝玉处“挂号”。第四十六回有批语写道:“通部情案,皆必石兄处挂号。”所谓“挂号”,就是要与宝玉有直接的来往。
我们再回头来看副册中的香菱是否满足这些标准。香菱出自姑苏城中的甄士隐家,尽管命运多舛,被薛蟠抢去做了小妾,但脂砚斋评道:“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甄家在当地被推为望族,如果不是遭遇变故,香菱也是能够作为主子小姐生活下去的。另外,第六十二回的“情解石榴裙”,可以算作她在“石兄处挂号”。也就是说,前面假设的三条标准,作为副册中人的香菱都是满足的。
接着看批语中提到的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四人,都是出自金陵无疑,而且无论家资是否丰饶,也算得上是正牌的小姐。在第四十九回,四人参加了海棠社的第三社,可以算作是在“石兄处挂号”。
除此之外,还有同样来自金陵的尤二姐、尤三姐。第六十七回,靖藏本中对尤三姐的死有一条批语:“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恋,却破迷关。何必削发?青埂峰时缘了证情,仍不出士隐梦中,而中秋前引即三姐。”第六十九回,尤三姐给尤二姐托梦,让她同自己“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这说明,尤二姐、尤三姐都是离恨天中人,列入副册理所应当。在第六十六回,宝玉告诉柳湘莲:“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说的就是贾敬殡天后,宝玉在宁国府参加丧礼时与尤二姐、尤三姐有过接触。尤三姐还在第六十五回回忆起当初宝玉“情不情”的一件往事。由此看来,姐妹二人都是在“石兄处挂号”了的。
第七十一回出场的喜鸾也应该是副册中人。她是贾府旁门贾扁的妹妹,说她是出自金陵的正牌小姐并不算牵强。尽管她出场很晚,但深受贾母的喜爱,留住贾府多日。当别人都在埋怨宝玉说“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疯话时,她却对宝玉说道:“等这里姐姐妹妹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这番对话,是再明显不过的“石兄处挂号”了。
综合以上的分析,副册中包括香菱、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尤二姐、尤三姐和喜鸾,应该是有比较明确的证据的。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出副册的八个人,还有四个人会是谁呢?
副册剩下四钗的人选,争议就比较大了,因为这些人入选的证据都存在各种各样的缺失。
首先是平儿。平儿是“王熙凤时代”的关键性人物,是贾府里的“无冕之王”,她是否能够入选副册呢?对此,脂评中的意见都不甚一致。
第六回有批语评价平儿:“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从批语推测的语气来看,将平儿归入副册,批者由于没有看到末尾的“情榜”,并没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