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心悸
得万人心,虽芸芸仰慕,可曾有几人隽永长存?得一人心,虽寥寥不多,若能白首不相离,便不枉此生走一遭。
在金陵,马湘兰芳名远播,然这响亮的名号,却是如此虚无空洞。每日送走来往宾客,楼前屋中,又是孑然一身。案台之上,情书几多厚。但伊人之心,又有几封得以参透?沁凉的早日,暖不透那渐生寒气的孤魂独魄;灿烂的晚霞,照不亮那顿失颜色的暗眸昏睐。黑漆漆的夜,等待着明晃晃的月。
青楼女子,表面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楼前楼后,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将其簇拥其中。然而无论来者怎样逢迎,恐怕心中对其之低贱,却是依然顽固地鄙视。故此,风尘女子在强颜欢笑之下,内心深处皆是寂寞寥寥,痛苦不堪。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更是因阅人无数,倍感孤独无助。三教九流,往来之下,隐去的是心无所归的期盼,笑脸相迎,实则是屈辱难当。身似浮萍,无依无靠,内心的恐惧难以名状,故而最大心愿,便是从客人中挑选一位中意之人,从良赎身,去过那相夫教子的生活。然而此种幸运,并非人人可得。遇到一个怜惜自己、懂得自己且自己中意之人,着实难上加难。于是乎,有人苦等几年,有人苦熬一生,终老风尘,亦是一无所获。
马湘兰也如其他艺妓一般,怀揣梦想,寄情远方,寻觅着知音的出现,期待着心上人的到来。从芳心初开之时,寒暑岁月,历经六七载,竟未有果。直至二十四岁时,那人,那期盼,那遥远的召唤,终于来到了身旁。
此人并非平常寻花问柳之辈,翻阅明史,即可找到他的踪迹和身影。他便是王稚登,马湘兰一生痴心所归的才子,亦是她终生可望不而可即的冤家。
王稚登长马湘兰十三岁,字百谷、伯榖,号半偈长者、青羊君、广长庵主等。祖先为江阴人氏,后移居苏州。年少时,王稚登便文采斐然,文名传播乡里,钦佩者甚众,嘉许者络绎不绝。他才华出众,尤其擅长书法,四岁时便可作对,惊煞旁人,皆称此子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六岁时,王稚登便善书擘窠大字,内行品赏过后,无不点头称赞;十岁时,王稚登即能作诗填词,长而骏发,颇负盛名。后来,王稚登自感需要点拨之人,便投于文征明门下,振华后秀,重整旗鼓,主词翰之席三十余载。因他才高八斗,故被冠以“文征明第二”的雅号。
说来也巧,这王稚登与马湘兰秉性相似,皆喜好交际,常救人于危难,故而朋友遍天下,知己存八方,时人称其为“侠士”。嘉靖末年,王稚登入太学,学有所成。随后,他游仕京师,打算走做官这条路,以求光宗耀祖。几番投奔之后,他经朋友引荐,成为大学士袁炜的座下宾客。王稚登本以为人生得到转机,却因袁炜得罪了宰辅徐阶,而遭到连累,一直未得重用。万般失意之下,他只好回到江南,在金陵的烟花柳巷,流连忘返,久久沉湎其中。
大明王朝的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呈现一派诗歌兴盛之气,无论布衣平民还是草根人士,甚至野居山人,皆不乏才华出众者,其中以诗闻名者约有十数人。在这声名显赫的幸运才子中,当属王稚登名声最大。他的书法技艺超出旁人,无论真、草、隶、篆皆能,故而人们竞相收藏其作品。后人称王稚登为吴门派的后发之人,亦是吴门派末期的代表人物。
在清朝钱谦益所作的《列朝诗集》中,曾写道:“名满吴会间,妙于书及篆、隶。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踵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原来,明代列位书法家中,无论出自何种门派,偏好何种风格,皆在书法创作中注重取态,意即凸显形式结构的系列变化。王稚登亦是如此,他尤为看重以气势统辖形式变化的和谐,对所书作品,把握出非凡之功。此外,王稚登在个别字句上,往往倾尽婉转缭绕的态势美,彰显其运笔独到、寓意深刻的艺术志趣。
但凡浏览王稚登之作,通观全篇,无不以行书为主,气脉连贯,有一气呵成之感。笔意变幻莫测,笔法动静结合,随形而自成一体,间架结构,气骨平衡,颇具舒展流畅之气。此种寓巧于拙的用笔,着实意含坚挺之力,让人对其所作行书,皆品悟出一种自由随欲的轻快之感,真挚情愫自然而然地寓于笔下,是为大明王朝一派书法艺术的神奇之作。
王稚登来到金陵之后,遍访故人,每日除却吟诗饮酒之外,就是进入青楼,与那红花绿叶消磨时光,以排遣胸中抑郁。一个偶然的机缘,王稚登在与朋友推杯换盏之间,闻听马湘兰的芳名。朋友称:既来到金陵,若是不见一见马湘兰,实乃人生憾事也!王稚登本是烟花之地的常客,见过的才艺女子也非一二人,便不以为然。谁知朋友见状,随即将马湘兰所作诗句念诵出来,引得王稚登连连惊叹:“世间真有此女,百谷必当拜访一遭!”
王稚登来到羡兰楼,准备求见马湘兰。恰巧马慕薇巡在楼外,见有才子登门求访,打量一番,观其衣着神态,认定他并非有钱的公子,恐怕又是来寻求资助的。于是笑脸假称:湘兰外出不在,改日再来寻访。王稚登自感无缘,本欲失望而归,不想一旁丫鬟,心地良善,趁马慕薇不备,悄声告知他曰:“小姐身在秦淮河畔的幽兰馆,去彼处便可寻见。”王稚登听过大喜,谢了丫鬟之后,兴致百倍,徒步赶往幽兰馆,寻觅那久负盛名的金陵奇女。
来到幽兰馆之后,王稚登首先便被馆中的百种兰花震惊,走南闯北多年,也未曾见如此爱兰之人,且爱兰爱得如此高品位后,实在罕见,遂对湘兰心生好感。少顷,湘兰出门相迎,见是有生人来访,本想考察后再做定夺,然而一见王稚登样貌,便被其打动。只见他眉宇英武,气质俊朗,含笑洒脱,周身一股飘逸之气。虽衣装谈不上华贵雍容,却屡屡透出文雅气质。
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抑或是一见钟情。王稚登初见马湘兰,亦是被她的灵气、才气和豪气所撼动。虽然此女貌不惊人,但那无可比拟的傲洒之态,绝非寻常女子可有。登时,两颗心猝然相碰,迸出电光石火的悸动。马湘兰是心扉徜徉,王稚登却是深沉内敛。
王稚登是直爽之人,见马湘兰迎出,便开门见山,称其一直仰慕芳名,今日想与其切磋音律,谈论诗词,品赏绘画。
一席话出,马湘兰惊愕不已。想来,慕名求见的男客,数以千计不止,虽不能称个个英才,然而风流倜傥之辈,却也十之八九,而那雅士墨客亦是不胜枚举,其中才学优异者,总有十之六七。即便如此,敢号称音律、诗词、绘画皆能对论者,实在少之又少。而今王稚登口出此言,自是令湘兰另眼相看,她心中暗忖:此人平生未曾得见,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莫非是前世有缘之人,今生特地寻觅而来?
那一日,相见变成永久,马湘兰深藏十数载的芳心,在不经意间,被这满身尘土的徒步者,悄悄打开,此后,一生再未关闭。笑问伊人苦等谁?痴心只为君厮守。
把盏言欢
幽兰馆外,双心初撞,虽不见火光,却掀起汹涌波澜,涤荡困锁多年的冰心。才子才女,相见恨晚,恰如分拆而来的虎符,合二为一之时,便有排山倒海的兵马,滚滚而来,将此生经年过往,尽皆冲击搅乱,书写出一个炽热的“情”字。
马湘兰邀请王稚登入座,待丫鬟看茶之后,二人便以诗词为题,你言我语起来。字句相交,思想相融之际,直教马湘兰尤为震撼:这王稚登乃是诗中豪杰,词中良手,所谈所悟,绝非凡人可望可及,于是兴味倍增,从唐诗宋词谈到元曲明文,无论涉及何处,王稚登皆能一一道来,让湘兰自视甚低。
王稚登虽才高八斗,却也识得千里马,几个回合之后,便知湘兰不枉传言所说,才智优异,机敏过人,绝非寻常青楼女子可比,遂被深深吸引。因马湘兰能言善谈,品位不俗,王稚登自是心潮起伏,不免心中暗叹:此等才艺绝色之女,竟然沦落风尘,可惜可叹!
谈完诗词,二人又论及音律。马湘兰命丫鬟备好琴瑟,窈窕端坐,弹奏时下流行名曲。曲到深处,湘兰竟眼角含泪,而王稚登则半闭双眼,心旌摇荡,顿生相见恨晚之感。良久,王稚登亦是坠入曲中精妙,如饮玉液般陶醉绵绵,眼中皆是那飞天琵琶的逍遥仙景,耳中皆是那天籁缠绕的非凡旋律。忘情忘我,定格在那绕指柔的婉转之间。半晌,王稚登亦是眼含清泪,不能自已,连连慨叹:妙哉,妙哉!
妙曲灵音,一对孤寂男女遁入云霄。马湘兰弹罢,指尖久久触于琴弦之上,不愿离去。王稚登亦是长长凝望湘兰面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名状。一刻钟过去,二人这才从入定之态中走出。王稚登笑曰:你我皆有失态之举,乃是小姐一曲醉人天音所致,在下陷于曲声中不能自拔,还望见谅!
湘兰深知二人默契,非比寻常,故亦是唇开一线,笑靥相对。她命丫鬟收琴,转而从柜中取出所画兰花,交与王稚登欣赏。王稚登不看则罢,一看便是双目烁光,禁不住赞誉道:此画乃是出于天人之手,小姐安敢称为拙作?
马湘兰听到此处,脸上并无容光焕发,而是对镜哀恸,一声叹息,两行热泪旋即流下。王稚登不问其意,便知这是湘兰感慨有余:今生为何今日才得相见?
从这日起,王稚登便成了幽兰馆的常客,与马湘兰煮酒对饮,一起欣赏兰花之美,一起谈论诗歌之奥妙,一起品味人世梦幻。王稚登在马湘兰身边,忘却了失意的烦恼;马湘兰在王稚登身边,也忘掉了青楼的羁绊。二人不只是男女之情,更是文字知音,诗画伴侣,常吟诗作对,互赠礼物以表深情。只是,二人皆是内涵深刻,不肯轻易捅破窗户纸,暧昧之情,朦胧之交,相形并和。
王稚登是马湘兰画作的首位鉴赏者,故此,马湘兰的画作上,大多有王稚登题诗作跋,其中,大名鼎鼎的《湘兰子集》便是王稚登为其作序。仔细品味,看似简单一序,内中承载真情,绝非普通。王稚登深深迷恋湘兰才气,如若那天降的甘露,滋润心田无尽头,恰似那地赐的山泉,融化眉间一缕霜。湘兰倩影,日日皆在王稚登眼中摇晃,已成魅惑之影,不可名状其始由。
一日,王稚登请求马湘兰为自己画一幅画,马湘兰自然欣喜万分,当即提笔,画了一幅最为拿手的一叶兰。所谓一叶兰,并非效仿前人技法,而是湘兰独创的画兰妙招。方法为:画上一抹兰花的斜叶,托着空灵美艳的兰花,将兰花的品性之美、神韵之美,尽皆落于纸上,藏于墨间,充分展现其美轮美奂之态。
马湘兰画完“一叶兰”,不觉侧脸窥视王稚登一眼,心绪忽生羞涩。画笔悬于半空,静思少顷,脸颊绯红,旋即柔柔落笔,在画上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王稚登看过此诗,心尖如被冲撞一般,抖了又抖。他何等聪明,自然知晓诗中之意:粗浅阅读,此诗寓意了兰花的无依无靠,孤独寂寥,然而啧啧品味,字里行间,实则是马湘兰在倾诉心曲,以试探之口吻,隐隐诉说了以身相许的心愿。
王稚登参悟至此,未敢言说出口,而是含笑静看片刻,随后唤来丫鬟:“我与小姐兴致正浓,麻烦置办些酒菜。”说完,从怀中掏出散碎银两,交与丫鬟蕙儿。马湘兰本想请客,尽那地主之谊。然而王稚登却一把将其拦下,说:“方才画中作诗,可否指教一二?”马湘兰凝视画作,几次开口,却止于内心隐痛,她不想当面点透,让彼此尴尬。于是款款一笑,再提朱笔,摊开新纸。原来,湘兰意犹未尽,情难自持,便忽发灵感,又画了一幅“断崖倒垂兰”。运笔精妙,洒墨流香,作罢,心绪未宁,竟又题了一首七言绝句,抒发情怀: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叶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王稚登啜字尝词,很快便参透其意:马湘兰生怕他将自己看做水性杨花之女,误认为青楼女子所作所为皆是逢场作戏,故而特地作下两幅寓意深刻之画,表述自己并非寻常妓女,贪恋风花雪月,泛滥虚情假意,而是真情真意,推心置腹,恰似那一株悬崖绝壁上的孤傲之兰,只有品行高洁之辈,才能得以靠近,一亲芳泽。
解读此意之后,王稚登对马湘兰说:“你我二人前生有缘,所以不必谈论今生万千种种。你为何人,我为何人,皆是无谓命题。只消今朝对酒当歌,还管那人生几何?”
王稚登的一席话,让马湘兰心宽不少。一是因为他轻巧看透诗中蕴藏深意,二是对湘兰青楼女子身份的忽视。于是,湘兰也动情地说:“先生不仅博闻强识,更是豪气翩翩,让湘兰不知所措。今生若不嫌弃,愿始终陪伴左右。”说罢,她唤来丫鬟,再添酒菜,二人在屋中对坐畅饮,一盏热酒,沸腾心房。双眸对视,渐渐渗出爱慕之光。
这一朵困于泥淖的幽兰,二十四载孤苦伶仃,虽有万人仰慕,虽有金银傍身,却终未得一倾心之人触其心扉。但凡欣赏者,或许未到深处,或许走马观花,皆未能惊起湘兰心中涟漪。而王稚登的出现,恰恰洞开了湘兰冰锁的内心,围栏被破,心绪翩然,一生知己,至此痴心使然。
泪湿罗裙
马湘兰和王稚登,二人由此相交,便是三十多载的情愫暧昧,延绵不绝。王稚登对马湘兰而言,便是高耸的山峦,便是那辽阔的平原,可靠、踏实、沉稳且富有力量。王稚登对马湘兰多次伸出援助之手,令湘兰倍感尊崇和爱念。
一次,马湘兰运气不妙,遭遇到一个浪子暴徒。此人心肠恶毒,整日游荡在金陵一带,好吃懒做,靠着讹诈度日。一天,他来到羡兰楼附近,正巧见到马湘兰送贵客出门,心想此女门前终日车水马龙,必有油水可榨,于是走到马湘兰跟前,故意向她身上撞去,尔后躺倒在地,佯装自己被其撞倒,伤了筋骨,难以动弹。马湘兰虽见男人无数,但这等无赖之辈却是第一次得见,又无那社会阅历,可怜此人,便拿出五百两银子,交与他看病诊治。然而不出两日,此人再次来到羡兰楼,寻到马湘兰,声称自己头痛欲裂,四体不展,一连几个时辰仍不肯离去。
马湘兰原本怜惜此人身体孱弱,然而经此一闹,却也发现其中蹊跷之处,但又难以将其赶走,只得好言相劝,连连陪着不是。此人不觉过瘾,依旧勒索湘兰,不依不饶。马湘兰虽为金陵头牌名妓,然而因她平日里仗义疏财,故而囊中积蓄并不丰厚。马慕薇闻听此事,也好言相劝此贼,不想这厮油盐不进,撒泼打滚,无所不为,搅得羡兰楼内外一片狼藉。
此贼正如那贪吃的豺狼,贪得无厌,欺负良善,逼得马湘兰榨干自己的油水。虽有旁人出面调和,却依旧不依不饶,非要马湘兰包赔。马湘兰眼见骨髓被抽取殆尽,一时间也是慌了手脚。她恳求平日结识的王孙贵胄,为自己出面周旋,然而一听到有无赖缠上她,众人皆是后退半步,不肯为马湘兰出头。
马湘兰虽聪慧通达,可终究是女人家,见识也囿于青楼脂粉,心窄面薄,对这等无赖之徒也毫无办法,故此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四周漆黑,寻死之心骤然攀于脑际。
或许天无绝人之路,正巧王稚登闻听此事,立即赶到羡兰楼。一眼正瞥见马湘兰伏于案头哭泣,长发凌乱,色泽暗淡,眼眶水肿,往日意气风发顿失,全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这等脆弱之态,还是王稚登第一次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