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乃是好色之辈,早就对湘兰垂涎三尺,无奈不得机会;今日一见湘兰盛装出场,身条曲线玲珑,举止落落迷人,便两眼发直,难以自持。他站起身,佯作恭敬地对马湘兰说:“久闻小姐芳名,如今亲见真人,三生有幸。我从波斯国带来薄礼,只求小姐作画一幅,绝不讨价还价。”
马湘兰摇首含笑说:“小女不求金钱珠宝,只求大人答应一件事。”苏拉一听不要钱,顿时提了兴致,忙问是何事。马湘兰便将大白兰之事讲出,让苏拉网开一面,释放白兰之父。苏拉一听,顿时脸面无光,未曾料到这青楼女子却有路见不平之心。遂承认确有此事。然而,苏拉竟又补充道:“那贱女不识好歹,曲解本人好意,撒泼动粗,将我的珊瑚花瓶砸碎在地。此瓶绝非凡土泥胎,乃是三百年的稀世珍宝,必让她赔偿。”
湘兰与苏拉抗辩道:“若依大人所说,一介卖花女子,怎会来到参赞府中,必定是有人心怀歹意而为。”苏拉张口结舌,江宁知县也尴尬万分。马湘兰乘势逼问:“大人身为波斯使节,自当注意身份名节,怎能见俏丽女子便动了邪念,猥亵调戏,以强欺弱,全然是疯狂无理,珊瑚花瓶虽碎,但亦是大白兰自卫所致,与其无干。”
这一番质问谴责,道出了百姓黎民的控诉,亦是显出了马湘兰拔刀相助的勇气。世人皆知湘兰才艺翩翩,其实湘兰侠肝义胆,更是其过人之处。幽兰不柔,外媚内刚,芳心如剑,花魂陡立!
智斗恶夷
群魔乱舞,天地无光,泱泱大国,衰败甚相。金陵原本为藏花之地,如今凶恶夷狄入境,为非作歹,迫害清贫百姓,引起众怒,然敢为先者,却是风尘女子。正所谓幽兰之傲,不畏强权,深明大义,赤心昭昭。
羡兰楼内,苏拉与县令被马湘兰的逼问弄得哑口无言,无力抗辩。半晌沉默之后,苏拉挤出一丝讪笑,问湘兰为何如此冲动,并恬不知耻地说:“此事是真是假,孰是孰非,自有公道,况乎马小姐与那贱女一家并无瓜葛,为何提及此事,迁怒与我,伤了彼此和气?”
湘兰盯着二人,虽满腔怒火,却强压心头,转而假笑曰:“大人有所不知,我与大白兰天生有缘,那姐妹二人每日卖花,我为常客,故而情谊笃深,过从甚密,那日,从妹妹口中方才得知此事。”湘兰说话间,眉宇清正,咄咄逼视,让苏拉和县令冷汗直冒,不知如何作答。待湘兰说完,知县张口结舌,心中良知备受拷问,几欲离开,却被湘兰阻住:“大人身为父母官,自是百姓头顶青天,怎可武断判案,现今人命关天,不可颠倒黑白,应当查清真相才是。”一席话,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知县惶惶无语,只得连连点头。
苏拉本以为这风尘女子,不过男人玩物罢了,所谓才女,亦是通晓些技艺而已。然今日身临其境,终于领教了湘兰的厉害。若依从他本性,必定连湘兰一并收拾,然而为求其兰花图,回国献上,所以只得任凭责骂,实难反戈。故而,苏拉心想:既然大白兰已经下落不明,莫不如放掉白兰之父,求得马湘兰之画作,这才是头等大事。于是他面带笑容,答应了湘兰的请求。谁知湘兰不依不饶,称只有赔偿白兰一家,才能显其诚意。县令问如何赔偿,湘兰作价一千两白银,还要苏拉披麻戴孝,在大白兰坟前叩头跪拜,表示悔过才行。湘兰说完,又语锋凛冽地表示,如若苏拉不答应,所求之画,湘兰亦不会满足。
苏拉和知县对视一眼,思虑片刻,权衡利弊,终于满口应允。湘兰心满意足,命丫鬟取来文房四宝,当场挥毫泼墨,画出一幅神采飞扬的玉兰图。此图虽一气呵成,却属佳品中的杰作:兰花模样奇特,叶片飘逸,长有一朵大白兰和一朵小白兰,两花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兰花之下乃是一蓬乱草,栩栩富有灵气。画面构图简明,然运笔苍劲有力,着色亦是匠心独具,教人爱不释手。
苏拉与知县接过画作,亦是齐声绝口称赞。二人见目的得逞,便以有事在身为借口,行色匆匆,打道回府去了。
湘兰倚立窗前,目送二贼走出羡兰楼,心中愠怒依旧未消。她的刚烈本性,顿时浮现而出。胸口急剧起伏,唇齿咬合,咯咯作响。
谁知苏拉一去,竟然宛如黄鹤不复返,杳无音讯。马湘兰等待多日不得讯息,便几次差人前去打探,亦未得准确消息。马慕薇听说此事,愤而言说:洋人最会欺人,这一幅画怕是打了水漂!
果不其然,两天以后,小白兰哭哭啼啼来到羡兰楼,称父亲并未释放,家中也不曾获得赔偿。马湘兰一听,面色沉稳,非但不恼火,反而绽出一丝诡谲之笑,她柔声安抚小白兰说道:“我已成竹在胸,你不必担忧。既然那波斯人如此低声下气求画,那幅画必有大用,他日还会登门造访,那时且看我如何收拾这恶人!”
原来,湘兰所作的那幅玉兰图,表面无异,实则内藏乾坤。原来,她在画上写下一行蝇头小篆:“无印是赝,加章方真。”这四字箴言,行家一见,便知作画者深意——无论画工何等精妙,亦是废纸一张,毫无收藏价值。
苏拉回到参赞府之后,与人整日欣赏湘兰大作,以为不费半两白银,便得了稀世珍宝,自然喜出望外。然而一日,有朋友来访,欣赏玉兰图之余,猛然瞥见画中篆书,遂为苏拉讲解真相:此画缺少印章,必被视作赝品。苏拉闻之色变,又气又恼,思量半日,又无可奈何,最后带着管家出门,携带重金,二次来到羡兰楼求画。
马湘兰见苏拉再次来访,冷漠而对,不理不睬,连茶盏也不曾备好。苏拉自知颜面尽失,赶紧笑脸相迎,递上银票,口中连称,这是赔偿大白兰之家的银两,且白兰之父已经释放。谁知马湘兰冷冷一笑,拒接银票,愤愤说道:“大人休要耍笑小女,如今知县老爷未到,万一再次耍赖,湘兰该如何应对,岂不是任人摆布?”苏拉一听,顿觉此事越发棘手,正欲想法破解时,忽听楼门外马嘶车响,随后便有人登上楼梯。
苏拉和马湘兰向外张望,这才看见原来是白兰之父到访。老人刚从狱中放出,满身风尘,却意欲与恩人相见。见到湘兰之后,老人心中自是感恩戴德,老泪纵横,当即跪倒在地,口颂湘兰为“观音娘娘”。湘兰如何受得此等大礼,连忙搀起老人,请其上座。
苏拉见状,忙将银两递给白兰之父,其恭敬之状,甚为恳切。白兰之父不知苏拉为何人,见湘兰默许,便颤然接过银两。湘兰见白兰之父无恙,便长出一口气,命丫鬟送其出门,并叮嘱收好银两,勿被歹人惦记。
料理此事之后,湘兰这才放下心来,将苏拉带来的兰花图,铺于桌面,命丫鬟蕙儿取来大红印章,在画上加盖了宝印,随后递与苏拉,口称:“今番加盖宝印,此画已是完美无瑕。参赞大人务必收好,若是弄丢,湘兰亦不能再造。”
苏拉一边谢过湘兰,一边仔细观察玉兰图,生怕重蹈覆辙,确定无误之后,他与管家二人便离开羡兰楼,此时已是深夜。
苏拉本非良善之辈,在金陵亦是横行霸道,如今被一风尘女子调弄收拾,给一老花农赔偿银两,心中疙瘩,怎能轻易解开?故而,在他得到兰花图之后,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与那江宁县令沆瀣一气,琢磨着如何报复马湘兰,方能出此恶气。县令认为,马湘兰虽然才华过人,可毕竟是女流之辈,见识浅薄,能力有限,所谓吟诗作画,无非故弄作风雅,只要寻个机会,便可让她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歹毒心肠,报复心切,命犯兰花,争执不下。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中洋勾结,残害本土百姓,这等蝇营狗苟之事,将再度席卷金陵,让那心思邪恶之徒,再遭湘兰回击。可谓兰之高洁,非比寻常,若要领教一二,必定骑虎难下,知其厉害。
红唇锋利
古往今来,唯有那自以为是之辈,才轻蔑女流,做出唯我独尊的架势。殊不知,女流之辈,并非皆是头发长见识短,亦有那才学出众、慧敏过人的艳芳。马湘兰便是其中一个,虽生长于风月之所,未受大家闺秀的熏染,却在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潜藏一个狮虎雄心。她不仅疾恶如仇,敢于抨击权贵,更善于和那权贵作斗争。来往交锋之间,常能出其不意,取胜于众贼。
这一年,江宁县令的舅爷郑之文做寿,准备在莫愁湖的郁金堂,广邀文友,宴请宾客。苏拉得知消息之后,立即找到县令,称“机会来也”。
原来,这郑之文被称为金陵诗鬼,颇有才识,所作诗歌,屡屡选进京城,甚至连魏忠贤都甚是喜欢,尊奉他为“大明大手笔”。如此德高望重者,寿诞必然是大操大办,故在寿宴之上,少不了那秦淮歌妓进进出出,以显其风雅之气和风流做派。
县令为报仇,特意邀请马湘兰参加郑之文寿宴,并差遣那无赖徐天有上门发柬。徐天有因曾被湘兰戏耍,自然全力办妥此事。他立于羡兰楼下,佯装一副官差模样,让马湘兰亲自下楼接柬。马湘兰虽然脾性刚烈,但也知道深浅,闻听是郑之文有请,难以拒绝,于是和丫鬟一同下楼,接了请柬。徐天有洋洋得意地说:“既是郑大人有请,便是给足你面子,若是不去,后果自己掂量!”说完便扬长而去。
马湘兰心知肚明:自己与郑之文本无往来,今番猝然来请,定是那江宁知县背后使坏,意欲报复罢了。看来此去贺寿,还须揣着心眼才对。
这年五月初六,乃是郑之文大寿之日。莫愁湖畔,歌舞升平,金陵名流,汇聚一堂。湖畔景色,蔚为秀丽。马湘兰携着丫鬟婢女,与三个姐妹应邀到此。此次赴宴虽是勉为其难,然而姐妹重逢,互诉闺中秘事,共谈彼此经历,亦是人间快事一桩。
“湖岸杨柳依依,水中画舫点点。”众姐妹一边欣赏绿水蓝天的湖心美景,一边畅谈金陵风月故事,聊到兴起难收之时,忽然来了一人,扫了她们的雅兴。此人被称为墨词郎,平日专与湘兰作对,纠纠缠缠,比那滚刀肉还要黏三分。故而湘兰在见到这老文痞之后,假作不知,视其如空气一般。
原来,这墨词郎与马家有些瓜葛,他原本是马新亭的门生,在其生前阿谀逢迎,口称他为“义父”,唤马湘兰为“义妹”。新亭死后,墨词郎见马家败落,旋即变脸,转而投靠阉党,千方百计攻击东林。后来,这厮垂涎湘兰花容月貌,竟几番欲行不轨,然而湘兰怎肯屈从这等下流之辈,遂断然拒绝。墨词郎色欲未得满足,又被湘兰几番嘲弄谩骂,自然因爱生恨,逢人便扬言,马湘兰是东林的女党徒,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所幸,因有陈继儒和王稚登等名士作保,再三警告墨词郎,这厮才停止攻讦,有所收敛。今日,墨词郎闻听湘兰得罪了县令和苏拉,竟自告奋勇,与这帮佞人一起贬损湘兰。
此时,宾客渐渐增多,墨词郎见状,意欲让湘兰出丑,于是给她出了一个字谜:
坏人舞双戈,化为头上蓑。
文人却爱财,卯时定入柩。
湘兰何等聪明,一听便知这是墨词郎恶意讥讽:坏人意为“歹”,两只戈便是残;蓑是草字头,加在化上便是花;财是宝贝的贝,加上文就是败;柩是棺材之意,加上卯就是柳之意,四字连成一起,便是“残花败柳”。墨词郎借用这四字,讥讽湘兰吃的是青春饭,一旦年老色衰,便会异常凄惨。这等下作的“智慧”,真叫人无以评说。
湘兰乃是聪慧之人,自知若念出这个谜底,便等于自骂,但若念不出来,墨词郎便会揶揄她愚钝木讷,猜不出来。思前想后,始终未得良策。偏在此时,有人喊道:“王稚登王大人到。”湘兰一听,自是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