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浪贼
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光华四射的羡兰楼,却也如那湘兰的家世,于狂蜂浪蝶的追捧中闹出不少绯闻轶事。凡此种种事端,皆是由马湘兰引起。原来,羡兰楼中虽有名花百株,但头牌唯有马湘兰一人,然这一人的色泽,却也赛过了其他人等。
那时的秦淮河畔,羡兰楼在南曲旧院中,位列前茅,是众多浪子闲人追逐之所。这年,清明前后,拜访马湘兰的才子愈发增多起来,内中闻其名而未见其真身者众多,故皆迫不及待欲窥湘兰一面。
湘兰本是好静之人,更因无奈陷于风尘之地,所做行径,皆出于无奈。马慕薇虽知此女脾性,但怎肯轻易放了这摇钱树,遂不断放出湘兰芳名,引人注目。说来也怪,那来访者至多也是见湘兰一面罢了,然仅仅如此,却都像过了瘾一般如痴如狂。
当时金陵城内,有一个花花公子,名叫徐天有。此人善于吹牛,称天有他有,地有他有,惹得不少人侧目相对。实则,徐天有是一个吃喝嫖赌之徒,拈花惹草,样样在行,诗词歌赋,狗屁不通。然而,因他擅长装富扮虎,与其生疏者,常误认他是大户人家子弟。
徐天有手长袖短,整日除了想入非非,再无其他事可做,每日只是在金陵逛荡。这年阳春三月,徐天有混得不妙,忽发奇想,逢人便讲:自己乃是开国元勋徐达的后代,如今暂且落魄,倘若有人敢触怒于他,必定教其难堪。这等狂言妄语,原本不会被人相信,然而徐天有讲得有理有据,言之凿凿,还自称家中藏有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手谕为证。此言一出,忌惮者便更加小心,不愿招惹此等奇葩。
徐天有虽浪迹市井,却喜欢附庸风雅,每日做些似通非通的歪诗陋文,在酒肆茶楼炫耀。最惹人笑的是,徐天有扬言要与马湘兰交往诗作,还称她爱慕自己至深,二人如胶似漆,情厚意笃,难舍难分。其实,徐天有本是生于破落士大夫家,读了十几年私塾却依然白字连篇,文墨不通。然而就是这等货色,居然也打起马湘兰的主意。
常言道:“好话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徐天有与马湘兰的绯闻一传十十传百,马慕薇也听到徐天有和马湘兰的传闻,只听得烫耳绞心,便寻了空闲问湘兰究竟怎么回事。湘兰自然不知此人,称自己从未见过他,马慕薇这才放下心来。可即便如此,因这谣言流传甚久,青楼是非又数不胜数,金陵城内亦有不少人对此绯闻半信半疑。有人跟风起哄说,徐天有虽家道中落,却饱读诗书,令马湘兰十分欣赏,不过,此话未得流传多久,便被羡兰楼的常客辟谣:“湘兰不识徐天有。”旋即,此话迅速传入坊间,闻者稍作思量,便也认定那徐天有确实胡作非为,马湘兰怎能与此等人渣交好?不少人再见了那徐姓登徒子之后,讥讽他为“无赖的文痞,说谎的流氓”。
湘兰此等非凡女子,竟也遭受市井无赖的羞辱。想来,一是因为湘兰盛负芳名,不轨之徒意欲追捧所致;二是因为她孤身一人,天生就招引流言蜚语。虽然这谣言渐被人破,但湘兰心中的愤懑却是一时间难以平复,她心想:若是自己早已嫁人,这等贱人便不会盯上门来。
徐天有被众人如此揶揄,自然也面薄脸红,恼羞成怒,思忖要给大家还以颜色,更是要戏谑马湘兰一番。一日,他抽风般地在夫子庙前,声嘶力竭地对那外地考生说:“不出三日,我便将湘兰所赠定情之物拿来,以示花好月圆之爱。”
此言一出,众位考生一片唏嘘,他们都听过马湘兰的大名,不知徐天有竟和这等女子有暧昧之情,于是便齐声叫喊:“既然你们二人如此恩爱,我等皆想亲眼相见那定情之物,请速速拿来!”徐天有见考生信以为真,当即深感后悔:自己虽与马湘兰同在金陵,却始终未曾谋面,如今夸下海口,到何处去寻那定情之物呢?
徐天有不愿在众多读书人眼中折了面子,于是,他整日混迹在孔雀庵一带,希冀亲眼目睹湘兰芳容。然而天公不作美,一连几日,徐天有都不曾亲见马湘兰。每每行至羡兰楼门岗,便被看门老汉告知:“马小姐不在。”徐天有外表浪荡,门房连坐都不让他坐一下。这厮自知讨了没趣,但仍然心有不甘,便找到那些与马湘兰熟识的青楼常客打听其近况。一日,徐天有了然无味,在夫子庙前闲逛,忽然偶遇一位测字先生,那人一把拦住他,眉飞色舞地说,自己可以测知湘兰行踪。徐天有闻讯大喜,随即给了他二两碎银。测字先生慢捋胡须,说:“最近几日,马湘兰必不出门,而是在羡兰楼等候一位王姓朋友。”
徐天有得了这等消息,便心急火燎地赶往羡兰楼。门房阻拦时,他谎称自己是代那“王姓朋友”捎信,门房不知底细,欣然放行。徐天有进入内堂,恰巧遇到马慕薇四处巡视,遂被问到有何贵干。徐天有再次撒谎,马慕薇便让他上楼去见湘兰。
徐天有进入阁楼,正见到马湘兰独自品茶,便笑着贴过去,不知廉耻地自报姓名:“在下徐天有,今日得见马小姐,实乃三生有幸。”马湘兰原本不识此人,但一听这厮名字,这才想起他便是那造谣生事之人。
马湘兰既知来者何人,便应当将其轰走。然而她几番思忖后,意欲教训这厮一番,免得日后再有这类人玷辱她的名声。主意既定,马湘兰便佯作不知,笑对徐天有说:“徐公子既是小女朋友的朋友,亦是小女的朋友,请就屈尊与小女共同品茶。”说罢,马湘兰命丫鬟添加茶具,并为徐天有搬来上等座椅。
徐天有一阵狂喜,心想这风尘女子到底见识浅薄,只消一句谎言便欺瞒住了,如今寻得机会独处,岂不快哉!正得意之间,忽听门帘一挑,只见一个清秀俊逸的男人走了进来,此人便是王稚登。
马湘兰见王稚登到访,站起身向他介绍:“这位是先生的朋友,已等候多时了。”说话间,冲着王稚登使了个眼色。王稚登一见,便参悟一二。他也假作熟识地冲徐天有打了声招呼,随后坐下与马湘兰畅谈起来。
徐天有被晾在一边,自然颇为尴尬,他本想插嘴介入,怎奈他二人所聊之事皆为高雅论调,实在难懂。又候了片刻,徐天有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央求湘兰:“马小姐可否跟在下谈诗论词?”马湘兰听罢,笑挂脸颊,说:“我和王先生纵论诗歌,唯恐徐公子不感兴趣,还望多多担待。”说完,便继续和王稚登闲谈。
徐天有见状,自知马湘兰断然是无心与自己闲话,正要起身告辞,忽听王稚登对他说:“既然徐公子慕名前来,胸中必然藏着浓墨重彩,腹中亦是揣着经纶诗文。在下不才,斗胆和徐公子研讨几个回合,可否?”马湘兰一听,随即接过话茬,提议三人吟诗作对。
若是换了个脸皮单薄之人,早就知趣离开了,不想这徐天有乃属不自量力之辈,在这才子和才女面前也敢卖弄一二,竟拍着胸脯欣然应允。马湘兰看了徐天有一眼,说:“以梅花为题,作诗一首,可好?”
徐天有见动了真格的,立即心虚胆战,然而嘴上却不服,称自己尚未用餐,只有酒足饭饱之后才有诗意。王稚登和马湘兰听罢,几欲笑出声来。湘兰深知这等泼皮善于混饭,便顺着话茬说:“小女今日在下河房摆下酒宴,为王先生接风洗尘,现在徐公子到此,正好陪客。”湘兰说完,称要去厨房观瞧一眼,便起身离去,留下王稚登和徐天有。
徐天有怎能与才高八斗的王稚登对答,只得一脸干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少顷,王稚登欠身施礼说:“徐公子少坐片刻,我去陪同马小姐,少时便回。”说罢也匆匆离开,只留徐天有独自待在房中。
这世间纵有些不知廉耻之辈,明知主人下了逐客令,却依然能安稳沉坐,可谓厚颜无耻至极。徐天有在房间转悠许久,原以为二人很快便会归来,可足足一个时辰亦未见到人影。忽然,肠鸣声起,徐天有着实难耐饥饿,便走下楼去寻那“下河房”。然而走了许久,也未曾见到一人,只得如同无头苍蝇般胡乱寻找。
孔雀庵曲径十八绕,生人初次来访,难以查明地形。故徐天有痴痴寻了半日,最后迷失方向,撞入一片桦树林內。此时此刻,林中呼啸而过一阵怪风,尘土顷刻四扬而起,直教徐天有胆战心惊,几欲逃离,正要拔腿而跑时,忽听几声狼狗吠叫,随即便有几只恶犬气势汹汹地扑将过来。徐天有吹牛有余,却脚力不足,急忙踉跄着落荒而逃。跑着跑着,他钻入一个石砌的小屋,精巧别致,徐天有大喜,认定这便是“下河房”,急忙遁入其中。然而刚跨出一步,便撞见一个坑池,内有污秽之物。徐天有这才恍然大悟:此地哪里是用膳之所,分明是那五谷轮回之地!
徐天有掩鼻而出,自认倒霉。然而刚挪了半步,立足未稳,便遇见了王稚登和马湘兰。二人见徐天有满头虚汗,面色憔悴,便问:“徐公子为何不去用餐,而在此处逗留?”
徐天有此时气恼交加,恨不得活剐了面前二人,于是脱口而出道:“你这狗……”他本意为“你这狗着实凶狠,惊吓于我”。然而他话未说完,马湘兰便迅疾地接过来:“你这狗心狼肺的小人,在外辱我名声,今日又自找上门,放着美食不吃,却惦记着茅房里的产物,此等狗性,教我实在佩服!”这时,王稚登也含笑插嘴说:“徐公子不是自称一肚诗虫吗?为何腹中灵虫扬开双翅,飞入这屎尿之地?在下见识短浅,还望公子剖析一二!”
徐天有遭受这才女才子的讥讽,纵然胸有旷世之才也难以辩驳,况乎只是个酒囊饭袋之徒,只见他脸色清白不分,冷汗涔涔,张口结舌,最终狼狈逃窜。
俗人不知兰花之魅,常以为信手摘取,便可留满手余香。然而花之色香,岂是轻薄之举可得?须知,花之美丽真语,非是那娇艳的色泽,亦非是那欲醉的清香,而是那藏于根茎的倒刺,以轻亵之态亲近,若是稍有不慎,便会刺破肌肤,遭受花魂之杀!
呵护白兰
赏花之人,皆知花蕊之妙,点亮花心,润泽花枝,摆定花叶,脱胎花神。花之美酔,不囿色香,全在花魂。马湘兰的人性闪耀,实则超越了她的技艺,流传更为久远。她不贪享乐,不慕富贵,只求无愧我心。
却说孔雀庵的兰花,皆是花神庙的花农供应而来。这花神庙位于南门外的丰恺九曲桥畔,此地原是三百亩大教场。话说,明太祖朱元璋曾在此地检阅过皇家三军。后来,白衣教在此地练兵谋反,被视作“罪恶的白魔”,不久,明王朝平息此祸乱,大教场便被拆地割田,卖给了农户种植花草。种花者若想将花卖上大价钱,必须将“与时俱进”四个字写于品种上。故此,栀子花、白兰花和茉莉花等花种,便成为大宗花品,皆送到城里的大家小户,供其使用。每日清晨,都可以随处见到挎篮的小女,沿街叫卖,逢人便喊:“鲜花要否?”
在这众多卖花女子中,有一对同胞姐妹,姐姐唤作大白兰,妹妹唤作小白兰。二人年纪相仿,出落得水灵俊俏,比作她们为篮中之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湘兰曾说,凡是卖花者,必然皆是美若天仙。此话虽有绝对,内中掺杂了感情,然而比之于大小白兰,便是贴切肯定。姐妹二人不仅面貌秀丽,更是嗓音清亮,教人百听不厌。一声声白兰花,如黄莺婉转,悦耳动听。即便不爱鲜花,但见这天仙姐妹,心中亦会心旷神怡,如感如陶,胜似进入天堂仙境。
这日清晨,湘兰因前晚夜读马致远的《剧本经典解说》,感慨颇多,直至清晨破晓才睡着。清梦未醒之时,便被那“白兰花”的叫卖声惹起。若换了别人,窗外姐妹或许遭逢责骂,然而湘兰被此声唤醒,居然兴奋难当。少顷,湘兰翩然起床,命丫鬟蕙儿将卖花姐妹唤入房中。不想门帘一挑,步入屋内的只有小白兰一人。
因与白兰姐妹颇为熟识,故而湘兰未曾梳洗打扮,素颜朝天,笑对卖花女。她接过小白兰递上的花篮,解开盖着的湿布,闻了一枚又一枚,嗅了一朵又一朵,顿时神清气爽,喜不自胜。玩味到深处,湘兰这才忽感蹊跷,遂问起小白兰:“你姐姐为何不在?”
谁知小白兰长叹一声,鼻子一酸,眼窝登时渗出泪水:“姐姐已不在人世!”说完便号啕大哭起来,其状甚是可怜。
湘兰闻此噩耗,当即又惊又悲,问大白兰是何时去世的?小白兰渐渐止住哭泣,犹豫半天,似乎心藏难言之隐。湘兰见状,若有所悟,随即屏退左右,只剩她二人待在房中。小白兰平日甚是崇拜湘兰,如今见闲人退去,忍不住道明实情。
那日清早,大白兰进城卖花,不想途中忽然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而落。大白兰意欲避雨,怎奈四野空旷,毫无容身之地。正在焦虑鲜花损失殆尽时,一辆豪华马车忽然停在她面前。车夫恳切招手,让大白兰上了车。大白兰进入车厢一看,才知里面坐着一位波斯人。这位波斯人操着生硬的口舌,称自己名叫苏拉,是驻金陵的商务参赞,粗通中国文化。大白兰从未接触过洋人,今番共乘一车,倍觉尴尬,却又无法半路下车,只盼雨停云收。马车行至一半,苏拉忽然邀请大白兰去他府上一坐,大白兰执意不肯,称自己有事在身,说改日再去。然而苏拉竟强行驱车,大白兰身不由己,被架着来到参赞府。哪知一入府中,苏拉便暴露本性,强行非礼,大白兰拼死挣扎,大声呼救,却无人应,无奈之下,只好奋起反抗,抓伤苏拉,最后惊慌而出,这才化险为夷。大白兰脱离虎口之后,苏拉恼羞成怒,通报县令。县令闻讯大怒,命衙役四处追查,终于找到白兰之家。白兰父亲被逼无奈,只好假立个墓碑,称女儿患有心疾,受此惊吓导致旧病复发,猝然去世。苏拉和官兵岂肯轻信,非要查出大白兰下落,多日搜寻未果,便将白兰之父抓进大牢,目前生死未卜,听候官府发落。
湘兰听到此处,咬牙切齿,痛恨洋人作恶多端,更恨那官府纵容胁从,如此世道,教百姓安得宁静之日?小白兰见马湘兰疾恶如仇,心想她在金陵颇有名望,人脉广泛,或许能救家人一命。想到此处,小白兰便苦苦相求湘兰,请她托人打点,若能救得父亲,愿终身为奴,侍奉左右。说完,小白兰长跪不起,嘤嘤哭泣起来。
马湘兰生性豪爽,自然同情卖花女,她连忙将其搀起,安慰道:“你等苦难,我心中自是有数,如若能助你一臂之力,定然不会推脱。”小白兰连连谢过,湘兰则立于窗前,眼望江岸,深思熟虑起来:如今太平不再,官匪沆瀣,恶人作乱,好人遭殃,只有智取,方能援救白兰一家。
马湘兰正盘算时,忽然丫鬟来报,称波斯人苏拉与江宁知县来访,想请湘兰作画。
这真是无巧不书,无冤不遇。换成彼时,湘兰绝不肯见此等无德无品之辈,然而今日为解救小白兰一家,便传令丫鬟,备好茶水果品,迎接贵客到来。随后,湘兰让小白兰从侧门溜出,以免撞见恶人,招来麻烦。
原来,这位苏拉参赞,湘兰早就有所耳闻,因此人曾多次造访羡兰楼求见,然而每次到访,湘兰皆是推脱不见。今日苏拉闻听丫鬟禀报,说马小姐愿意相见,自然欣喜万分,与知县一前一后进了客厅。楼上屋中,湘兰对镜打扮,描眉打鬓,涂抹胭脂,顷刻间妆容光灿,甚为可人。自觉仪态端庄之后,湘兰这才现身待客。
苏拉与县令等候之时,因无所事事,便在客厅吸着雪茄,吞云吐雾,旁若无人。湘兰下楼一见,自是眉头紧皱,随即劝其住口。苏拉原本蛮横惯了,今遭到湘兰斥责,又不敢轻易顶撞,只得异常尴尬,掐灭烟蒂。知县见状,连忙为其圆场,对马湘兰说:“这位苏拉大人,乃是金陵贵客,甚爱兰花。今日到访,不为他事,只为与马小姐说兰颂兰,交换心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