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的房间。
他忽然从梦中惊醒,刚刚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赤火流浆的炎河,伤痕累累的两道大门,怨灵无数的轮回大厅还有兀自沉思的晋。
他还记得那生动而又绝美的面容,他还记得站在晋的身侧轻嗅发的香,他还记得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忧伤。
拇指上的红线已然不见了,只剩下一道深深的勒痕,留下那里,好像在提醒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原本,他是打算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去地狱陪伴那个孤单的灵魂的。
但是,有些事情他还没有想通。
大脑里现在的纷乱状况比起在梦中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那些记忆的碎片还在不断的割裂时间的帷布,发出那种咔嚓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正在被秘密处决一样。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遗漏掉了。
他一遍遍的抚摸着原本系着红线的拇指,刚刚那些离奇的经历又一点点的浮上心来,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过去那段堪称悲惨的往事已经让他学会淡定的面对一切了,包括自己的前世今生。
他在地狱里的时候,似乎看见过一个很胖的女人,站在几千级台阶的顶端,那种姿态就像人间的女王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寿觉得和她有些渊源。
那些先后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场景和片段,有的寿能明确的感知到里面的就是自己,有时候他却又是以另一种视角出现的,好像一个淡看一切的观众,面无表情的欣赏着一幕幕聚散离合悲苦哀乐。有的时候,甚至只能看得到一两个有些熟悉的背影,并不能判断他们的身份。
就像,走马观花的看了很多部电影一样。
也许,有什么东西被他漏掉了。
一个地狱里普通的公务员,爱上了一个灵魂,并得到月老的祝福,很熟悉的段子。
其中那个人,应该就是我。
那个神似魔星的从天而降的陨石,还有那个娇俏的背影,始终看不见脸的女人。
两面被月老赐福的镜子。
寿感觉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心境一下子变得清明了很多。
两面镜子。
曾经从晓那里得到了一面,另一面是在晋的遗物。
他赶紧把它们翻了出来,那种温暖的触感,恍在梦中。
他一遍遍的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两颊凹陷,毫无神采,皲裂粗糙的皮肤,空洞的眼神。
似乎之前也曾见到过这个一个憔悴的人,躺在担架上,满身血迹,倔强得要爬起来,直到体无完肤。
镜子的背面,精致的纹路,好像指引着某处,那里,也许会找到答案。
唯一一次入梦的机会已经用掉,寿不指望可以再一次见到晓。
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终有一天会想清楚所有的一切,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做噩梦。
如果有神灵存在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接受他的祈祷。
他把两面镜子合到了一起,紧紧的握在手心。
眼角,有泪滑过。
虽然今生今世已经注定不能和晋长相厮守,但是或许有一天,或许是当他老去,或许是当他奔赴地狱,总能看见那么一个熟悉的背影,就像内心中的一块碎片,强力的吸引着自己,仿佛灵魂的呼唤。
那时,应该是另一段缘分的开始吧。
虽然,他们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很久。
寿坚持着坐了起来,家里并没有咖啡这种东西,只有一两碗隔夜的凉茶,不知道馊了没有。
但是或许,可以重新体验一下那种被遗失的感觉。
不是前门大碗茶,也不是两分钱一碗,寿恭敬的端了起来,如果晋在的话,应该会陪他喝上几口,虽然很苦涩。
他抿着那又浓又苦的茶,似乎想起了刚刚走完的小半段人生,就像口中的水一样,没有颜色,只有苦涩。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奇妙的际遇,才让他幸运的避过了很多东西,并且在有生之年,遇到了晋,那个和自己姻缘纠缠着的人。
今天,应该是个节日吧。
因为他找到了可以证明自己来过的东西,总算没有白白的度过这些年。他曾以为自己只会孤独的终老,不给任何人带去困扰,也不会和这个世界发生丁点的联系。就像断线的风筝,偶然在田野的上空飘过,但又马上乘风而去,不留痕迹。
他甚至有点依恋这个世界了。
曾经的他,应该很开朗,就像太阳,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圣使命感,好像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拯救这个不幸中的世界。
却发现,最不幸的其实是他自己。
但他也是最幸运的,他‘呵呵’了两声。
造化,真是弄人。
他的思想停滞了下来,眼神中只剩下了淡淡的哀伤。好像扑通跳动的心生生被人割走了一块,没有痛,只有失落。
这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虽然他以前也失去了很多。
一切,就像梦幻泡影一样,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一个接一个的破碎,发出砰砰的响声,好像初生婴儿的啼哭。
他的灵魂,似乎完整了。
那些纷乱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就像镜中的影像,完完整整,原原本本。
因为厌倦了不断的出生和死亡,拥有和失去,开始和结束,他不愿意再回到拥有鲜花和阳光但却不能主宰自己存亡断续的人间,而选择留在了暗无天时但是与日月同在的地狱里面吗。至少在那里,他可以看着时间的沙漏一点点的走到尽头,看着一幕幕生离死别哀婉缠绵而置身事外。在那里,他,就是永恒。
没事的时候,他还可以坐在冥河的边上,任那澎湃的热浪冲刷掉身上最后一丝欲念和凡心,心境澄澈清明,就像灵台之上的灯油。
虽然,每时每刻都要应付来自冥王的骚扰,每分每秒,都要想着怎么逃脱他的怀抱。
那里的生活,更像是一场游戏,而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主权,而非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他很喜欢那样的生活,直到晋的出现。
她让他再次感觉到自己是何等的渺小,在命运之前又是何等的无力和脆弱,只剩下奄奄待毙。
即便是在地狱,他还是不得不面对人间的七情六欲以及生离死别。
最后相处的那一晚,他们并肩坐在山坡上,听得到对方的心跳还有淡淡的呼吸声,看得到顶上黑漆漆的天空,没有一点星光或者月影,也不会有一起看星星的回忆,除了在梦中。
也是在那时,他们的爱情得到了祝福,虽然一切都是误打误撞,看起来更像是无数个巧合拼凑在一起的结果。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会是地狱里的首对夫妻,并且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不输给人间出现过的任何一对,梁祝也好,董永七仙女也好。寿甚至开始畅想他们以后夫唱妇随的生活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并且衷心的祝福他们,除了冥王。
没人知道他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地狱里最具男子气概的人整天以泪洗面,哭的像个娘们,最后甚至做出了那个变形的决定,变成了现在这副德性。
真让人哭笑不得。
直到有一天冥王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除了自取其辱没有别的功效,她所有的爱都在顷刻之间变成了绵延不绝无穷无尽的恨。
她简直已经开始丧心病狂了。
为了得到寿,她不惜采用任何手段,即便为人不齿或者遗臭万年英名大损。
她只是想要一个结果,一个看起来很美的结果。
她做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决定。
她把晋投入到轮回道中,当然这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为了体现公平性,她是闭着眼睛抛的。这样晋下一世会变成什么,动物,植物,人类,还是机器,完全由命运来决定。她很得意自己想出这么完美的计划。
在那之后,她很轻松。她似乎预见到了一个happy ending。就像童话故事中的一样,她和寿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没有人打扰和干涉,与世无争。
哇靠,我真是个天才。
她忍不住称赞自己。
下面发生的一切就可以预料得到了。
寿像疯了一样搜遍了地狱的每个角落,问遍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得到的结果都一样,不知道。
直到他找到了冥王。
那种场合,想必很香艳
闺房之中,****半露的冥王给狂躁不安的寿敬上一杯又一杯的安神茶,颇有那么点贤妻良母的感觉,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步入正题的时候,冥王刚开始还遮遮掩掩的,最后索性和盘托出,只是换了一种说法。
那个小贱人被我秘密的关了起来,还想见到她的话就做入幕之宾。不然的话,只要一个唿哨,就会有一大群食魂兽扑上去,将她啃噬成一片片的,然后吞掉,之前可能还会蘸点芝麻酱什么的。
寿的身体在颤抖,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寿的灵魂已经不属于自己,他的思想和言行都被裹上了晋的印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一束双生花,一方死掉的话另一个绝不会独活。
桌子已经湿成了一片。
即便是在这个远离人间的地方,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他就像风中的枯草一样,摇摇欲坠,他就像风暴中的扁舟,不能自己。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死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已经忘了是怎么离开那里的,那段记忆,他永远不愿意想起。
他成了冥王的入幕之宾。
但是,他仍然没有见到晋。
反而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那个他想厮守的灵魂早就被扔进轮回道里面去了,死生姑且不论,连投胎成什么也不清楚。
因为,那是闭着眼的一抛,为了公平。
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晓,作为冥王最宠幸的亲信,他鉴证了整个过程。
“别担心,她被扔进了人间道。”
晓拍着他的肩膀。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寿只是淡淡的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长叹,但是,寿已经打定了主意。
虽然他可以选择图一时之快而刺杀一切的始作俑者,但是,且不论那种成功的可能性是多么的微乎其微。即便侥幸一击致命,他也永远见不到晋了。
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那是他最成功的一次伪装。
冥王也是喜出望外,因为,这是第一次,他这么主动的邀请她。
他们那天都喝的烂醉,不过最主要的,还是那包从瑞博士那讨来的迷药功效了得。
他得手了,拿到了那把钥匙。
他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不成功,便成仁。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顺利的打开了那扇门,蹑手蹑脚的走进去。
那段记忆后来被抹除了。
他醒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满是血污,四肢也几乎从身体分离,只剩下皮肉相连,那是种撕心裂肺的痛。
他被放到担架上,抬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台轰轰作响的机器,和一个白发老者。
瑞博士。
那群人在把他放下之后就离开了,他们接到的命令很简单,把他送到这里即可,生死勿论。
因为,冥王要采取另一种方式来惩罚他,并且,让他永远不能和晋在一起。
她天才的脑瓜在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一定兴奋的不停发抖,嘴里还吐着白沫,因为用脑过度。
眼神只剩下一片片的光晕,好像到了天堂的入口处一样。
我的灵魂,就快永远消失了吧,寿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命中注定让我遇上了她,即便是此刻就要形神俱灭,不复存在,也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的叹息声已经弱到了极致。
他朦朦胧胧的看到瑞博士弯下了腰,把他放上了传送带。
不管瑞博士要做什么,他都已经无力抵抗。所能相信的,只有这些年来的交情了。
寿闭上了眼睛。
机器的轰鸣声。
很热,也很压抑。
寿感觉全身上下都开始着火,焦臭味不停的涌进鼻孔。然后一股巨力从四面八方撕开自己的身体,然后揉搓。
就像自己是一根拉面,被放进烤箱。
他的脑浆已经糊满了那台机器。烘干,发出煎鸡蛋的味,很香。
他身体里的液体,也全部蒸发了,粘乎乎的和他的那些组织器官混到了一起。
就像一堆呕吐物。
如果他看见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会把前年的饭都吐出来。
他的意识早就断线了,换言之,当时,他已经从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无声无息。
电击。
意识被导入了另一个灵魂的体内,一个看起来刚刚被拼起来的灵魂,因为它身上还带着烤饼味。
他又复活了。
他变成了一只食魂兽。
他感到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破坏以及杀戮的欲望一波波的冲击着脆弱的神经,他的眼睛开始变红,他的爪牙已经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好像金鼓交鸣。
幸运的是,他的理智还在。
他要报复。
一个手刀,瑞博士躺在了地上。
他找到了冥王,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她似乎在等着他。
那场战斗,本来冥王是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她终究没能敌过自己。
当她的右手就要寿的身体时,她停了下来。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是已经足够寿把她打的七荤八素,五内翻腾了。
那是她受伤最终的一次,也是她的第10000次胜利。
她决定不再手软了,处决的工作被交给了晓,她唯一还信任的几个人之一。
据晓回报,过程也很顺利。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冥王居然哭了,她的伤口还在兀自的流着血,似乎再也不会愈合了。
但是很显然,晓撒了谎。
他在最后一刻救下了寿。
用那根冥王赏赐的水晶绳。
寿把身上的那面镜子交给了他,如果以后还能见面的话,再转交给自己。算是一个纪念品,也算是一个信物。
拥挤的轮回大厅里面,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普通的食魂兽。他跳进了轮回道。
然后,寿那悲催的二十多年时光就开始了。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会像个普通人一样。
他的灵魂原本是一只食魂兽,所以他一直保持着班人半兽的状态,而他的另一面,只有在失去意识之后才会出现,比如睡着了。
所有的一切都揭开了。
他的手紧紧的握着那两面镜子。
九死一生,终于回到了人间。
终于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终于有了一起看流星的机会。
彼此之间甚至只隔着一块板,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对方。
虽然已经互生情愫,但还是敌不过命运的作弄,又一次阴阳两隔。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