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写完那几个字之后,整个房间剧烈的颤动了几下。那种感觉,就像他们正处于刚撒完尿的膀胱里一样。然后房间里的东西开始一点点的消失,从露出海绵的沙发,到缺了一角的 桌子,最后连他们脚下的地板也不见了。
寿向晓的方向望了望,但是只看到一张淡定的挂着笑容的脸。那种乐天安命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他,没事的,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虽然当时房间已经开始崩塌,并不时的掉下来一些水泥灰之类的东西。
“刚给你吞食的药丸暂时改变了你的体质,现在你看起来更接近于一个死去的灵魂,而不是人间的活物。这样,我们就可以骗过那台机器,一起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我想那里你一定不会陌生。从现在开始数一二三吧,嘿嘿。”
寿虽然一向看淡生死,甚至时不时采取自杀这种方式来从这种堪称悲剧的命运中解脱出去,但是当这一天似乎真的来临时,他还是有些慌张。这间屋子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天花板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几秒钟了。虽然这只是梦境,但未免有些太过逼真了。他的额头开始大颗大颗的渗出汗来。他紧紧地抓着晓的手,这时候他需要感受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
默默的数了三下之后,寿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进了一个幽深的洞穴里,他的身体开始旋转加速,就像一颗从膛中飞出的子弹,那种扭曲的力量甚至让寿觉得自己已经被撕成了一块块的碎片,虽然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在经过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和光影交织的变换之后,一切终于停了下来。
寿睁开了眼睛,经过刚才那番折腾之后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只是隐约看见这里似乎是一个幽暗的大厅,周围人头攒动,每个人都是一身素衣,好像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但是那群人似乎全都低垂着头,所以一时也看不清样貌。
“欢迎来到地狱。”
那是晓的声音,这时寿的视力也已经完全恢复了。
虽然很久以前就曾经听说过关于地狱的描述,并且之前也幻想了很多次,但是能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下这里毕竟是第一次,寿不由得睁大的眼睛,他终于了看清了这里的全部。
具有相当规模的大厅里面几乎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不,应该说是灵魂。他们井然有序的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看上去有些躁动但是终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表情严峻的拿着手中那块写有姓名寿命以及死因的木板,似乎在等待名字被叫到的时刻。
而在他们身边偶尔会有一些身上布满朱红色鳞片的怪物走过,它们手中并没有拿着什么兵器,但是尖利的牙齿和爪子似乎比任何的刀刃都要锋利。而那绿色的瞳孔里不断放射出来的威严还有怒气更像是一把无形的匕首,死死的抵住了在场每个人的咽喉,让所有人都不得不绷紧了神经,生怕一个无心之过就惹来杀身之祸。
很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Easy。”
晓拍了拍他的肩膀,寿感觉一下放松了下来,刚才那种感觉就像和死神对视一样。
“现在我们既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只是一团有五感的思想,也可以理解为灵魂的灵魂。所以,这边的人其实是看不到我们的。因此也不用担心会惹出什么乱子。不过这种形态会耗费大量的体力,所以维持不了多久,大约只有一个小时。但是,应该是足够的。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里就是地狱的办公大厅,那边那几个看起来像下水道的就是轮回道了,它的工作量可是很大的,看到那些纷纷往里面跳的灵魂没有,当然,他们是没有选择投胎成为什么的自由的。”
“至于那群排着队的,就是新来的灵魂了,说不定里边还有你认识的。那些看并不面善的东西,我想你应该见过。”
晓一脸的严肃,停下了之前的欢笑声。透过那微弱的光线,寿似乎看见一道长长的疤痕,从晓右侧的脖子一直深入到衣服里面。
伤口,还是新的。
寿仿佛置身在空旷的郊外,看着天上快速变换的云彩,它们如同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摄像机一样,来回播放那些藏在脑海里不愿意被想起的往事。那一个个血腥的镜头,一次次恐怖的梦境,浴池、电梯还有那些排斥他的人们,背后永远跟着一群苍蝇的日子,无数次蹲在角落里的痛哭还有那一句句刻在内心深处的誓言。死去的晋还有消失不见的炜。镜子,还有绿色瞳孔的怪物,和眼前一般无二的怪物!
寿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地狱里才有的东西为什么会一次次的出现在他的梦境里,而他又为什么会一遍遍的扮演那样的角色,甚至还有猎杀灵魂的快感,那些**裸的真实让他不寒而栗,他第一次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谁。
他很想拉住晓的胳膊,像一个怨妇一样重复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那些困扰他多时让他夜不成寐食不甘味的痛苦回忆,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晓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味道。
“自己去弄清楚。”
晓淡淡的说。
“阮晓虎!”
似乎有个灵魂的名字被叫到了。
然后寿看见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大汉从那条长长的队伍里愉快的走了出来,脸上布满了喜色,似乎终于结束了长长的等待并且不用再也不用因为食魂兽的威胁而提心吊胆或者内分泌失调了。
不过,他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马上就变成了惊恐。因为他刚走出人群甚至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粗气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向了一座高高的台阶顶部。
那里,似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而又粗壮的女人。
好像在那里见过。
寿的心理忽然涌出了一种无限的伤感和遗憾,他的眼角甚至开始一滴滴的掉下泪水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一切都好像是身体,不,灵魂产生的本能反应而已。
那个颐指气使的女人,她厚厚的粉底似乎遮不住岁月的沧桑,也遮不住内心深处的悲凉,她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而她举止之间似乎也藏着对于某段时光的眷恋还有羞愤,那些都在她那略显迟缓的动作里得到了体现。虽然她看似愉快的指挥着这里的一切并且肆无忌惮的大笑,但是寿听得到,她很孤独。
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体会到这些东西,他的灵魂似乎比肉体知道更多,也经历更多,但是他无法一一解读。他只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似乎有这里有什么渊源,似乎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件事,并且和自己有关。
他的思想已经快逾奔马,但还是赶不上飞逝的时间。
似乎有一段被错过的往事。。
直到晓拍了拍他肩膀的时候,他才终于停下了思绪。
晓要带他看看地狱里的其他地方,那样,或许可以找回更多的记忆。
寿的步子很小,他对这里还有一种深深的眷恋,他想再仔细的看上一眼,这里的一切,六条巨大的轮回道,排着整齐队伍的灵魂,高居正中央九千级台阶之上的胖女人,还有那些森然可怖的食魂兽。
最后他几乎是被拖着离开的,因为他们的时间毕竟有限。
他们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广场。
这里,似乎曾经发生过一场打斗,时隔今日,寿仍然能闻到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并且能感受到那场战斗的旷日持久和惨烈程度。这里原来似乎有很多山包,但是现在已经变得坑坑洼洼了。
走过这边的土地时,寿的呼吸开始变得纷乱和汹涌,他不得不停下来调匀呼吸,但晓的表情始终都没有变过,庄重严肃,如同朝圣一般。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这里发生过一场战斗,其中的一方就是刚才大厅里那个胖女人,也就是这里的冥王。本来是毫无悬念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冥王还是受了重伤,过了好久才恢复了元气。后来,她就更换了身边原有的那批人,转而开始提拔新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逐渐走到了现在的位置。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拜那个人所赐。而那个人,是我的好朋友。”
晓的表情依旧是那么的冷峻,就像在拷问犯人一般,虽然寿对于发生过的一切都全不知情,更不清楚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可悲的凡人,虽然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寿的脑海已经开始纷乱了,就像引爆了一颗鱼雷。汹涌的记忆大潮向他扑过来,直到把他完全淹没。他想找到一个依托,但是身边别无他物。他看到一个个食魂兽向他扑了过来,每个都目露凶光,似乎要把他生生撕碎。他奋力的抵抗,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直到失守被擒。他想看到更多的片段,但是那里只剩下海风吹过的腥臭味,刚刚,只是一场幻觉。
他已经有些迷茫了,但是晓似乎并没有打算停下。
他拉着寿的手继续在地狱里徘徊。
他们来到了地狱的住宿区。
这里,很静。
寿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很眼熟,他甚至能准确的回想起这里房间的布置,每一块住着哪些人,里面的家具摆放又是什么样的,他甚至能清晰的回想起一张张有些模糊的脸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在人间的时候他从没有见过这些面孔。他还隐隐的看到两个年轻的背影,其中一个留着及肩的短发,乌黑的眸子顾盼生辉,她的光芒让地狱变得和人间一般无二。寿甚至能听见她的欢笑声,悦耳得更胜天籁,说不出的受用,如同在盛夏拂过一阵海边的凉风一样,沁人心脾。她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他们就这样并肩的走着,偶尔会停下脚步坐着堂前长廊里的竹椅上,倚靠在一起。
他们,真的很幸福。
寿很想挨过去看清楚,但是那阵影像却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阵冷风,掠过寿的颈项,宛如深秋的寒意。
寿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蹒跚。他需要停下来,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他的大脑里现在只剩下一团乱麻。
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到底是谁!
为什么身为一个人类却拥有被诅咒的命运,为什么时常在梦中见到只有地狱里才会出现的魔兽甚至扮演那样的角色,为什么会和一个地狱里死去的灵魂是朋友,并且双方似乎相交多年,而我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寿的精神已经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我是谁。他的眼神越发的空洞和飘渺,眼前的一切,树、房子还有土地也开始扭曲变形,如同一只只恶灵一样,绕着寿的脑袋不停的旋转飞舞,并不间断的发射叽叽喳喳的声波攻击,伴随着不停变换的诡异色彩。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忽然消失了,包括不久前正站在不远处的晓,天地间也剩下一片漆黑,死死的包裹住一个孤单的灵魂。寿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和无力,就像宇宙中最普通的一粒尘埃一样,随风飘摇,永远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下一刻会落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随波逐流,不由自己。
晓拍了拍寿的肩膀,他的表情已不像最初那般冷峻,而是温和了下来。他能感受到寿现在正面临着何等的痛苦,这一切,或许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残忍了,毕竟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理应随着寿的重生而消弭。而不是还死死的缚着他,让他不得不再体验一次当年的痛苦。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避无可避的命运。
曾经,晓以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一切,让他们忘记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并且在新的轮回之下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而不至于迷失于情海之中,那样,对于所有的人,都是一种解脱,但是,世界似乎有它自己的一套运行方法,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晓把他的胳膊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扛着已经失神的寿继续往前走。
那里,是晓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