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往前一节车厢跑,直跑到列车头——司机室。即便司机不是他们一伙,我能免得一死么?我的腿不听指挥,软了下来,蜷缩在车门旁第一个位子的钢柱边。
我也算见惯人间惨剧的人,还没有看到过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镜头。一想到将跟那些人如牲口般吊起来,一刀一刀慢工细活地活剥,我就毫不迟疑地站起来,盼望能下车,宁愿选择做月台上的鬼。虽然下车后,可能也死无好死,但我不可接受的是把我骄傲的皮肤与我毫无可爱之处的内脏分离,我拒绝的是纯粹形式之羞辱。
正在这时,列车慢下来,进站了,车门自动打开的一瞬,我冲上月台。
月台上站满拿着对讲机的白人警察。今天真是安全日,警察到夜深之际还在工作。“车里有凶案!”我惊呼着。他们却都笑起来。
急于逃生,跑得太猛,我跌倒在地上。一个警察朝我掉在地上的钥匙瞅了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飞快地爬起,拾回钥匙,朝地铁出口奔了过去。但当我奔上石梯顶,不由自主回望时,两个提着刀子的人下了车。我宁愿不相信这是真的:警官给他们指我逃的方向。灯光照射下,我看清了,那黑人的耳朵根是白的——他们是白人假扮的黑人。
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因此不可能是梦。这些白人在杀黄种人!明白了这一点,我奔得一步比一步快。
铁皮垃圾筒与各种车辆歪停在马路人行道上。黑森森的街道把天空扯拉在屋檐窗帷之间。看这凌乱样子就不是南区,但我不知哪儿朝南哪儿朝北,我只知道往前逃,无暇看身后的人。但耳朵不容我愿意不愿意,清晰地响着尾随的脚步声,他们不时停下,审视着我这网中之鱼,干笑两声。
突然出现车轮打转的刺耳声。丁字形的马路,一个黑男孩,大概在玩偷来的跑车。车飞掉过头,在商品与铁栏杆、邮筒、广告柱子间疯狂地绕来绕去,让我无法穿过马路。
靠着湿墙喘息,我越跑越慢了。
听得出,那两把刀离我只有三四个垃圾筒远的距离。
这时,我听到达达达响成一片的马蹄声,贴着地面而来,像一道突起的旋风刮到我身边。
马队比闪电还快,轻轻地从地上拾起我,把我搁在马背上。我的眼睛装满这个倒置过来的城市,我企图辨认,但是没用。几种威胁声混成一片,足以令一个正常的人发疯,我闭上眼睛:逃不过三方,还不如听之任之。
当我身下的马高高跃起时,我才明白自己已经越过横穿中央公园的八十六街南北区分界线。
汗珠沁出我的额头,看来我在慌乱中跨上往北去的地铁。但这些一式白衣袍戴毡帽的人是干什么的呢?他们一手握缰绳,一手握刀,刀上有血迹。不用多说,那两个会干笑的刽子手被干掉了。那无法无天的黑男孩,但愿他已逃走。一个所谓的安全日,竟是这般模样!
亮着银色月光的湖水,旱冰场,桥,大片的空地,树。马队轻而易举斜穿整个中央公园,路上有黑人区的巡逻队,他们恐吓地乱喊。但马队没有停留。直到出了南门,才稍稍减速。
一双粗壮强有力的手把我扶正坐在马背上,让我的双臂抱住他的身子。但他不言语,也不回头看我,继续朝南奔驰。
中央公园被抛在身后的黑暗里了。
马队慢下来,穿过几条大街,竟往我住的格林威治村方向前行。
——每天要好好梳头发,不爱好的丫头!
——我学不会,没办法呀!
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一个母亲和女儿的对话,那是多少年前的我与我辛劳的母亲么?雾涌在我们一行人的两边。我用手抚了
抚垂挂在脸上散乱的、潮湿的头发。
楼房闲静,漠然,在雾中靠拢,如一个连贯一线的“A”字,隐晦里曲折着诡谲。所有的马,头朝一个方向轻轻一偏,转过一个弯。
我被放下马,发现自己已来到鱼鱼住所的楼下。楼前的树抽着芽,跟茎、桠一样的黑色。我的惊异代替了危险降临的心跳。稀薄的晨光中,领头人的脸,一顶毡帽遮去了大半个脸,但我还是看出,这人的确是个陌生者。
背和腿的酸痛与记忆一起在恢复,我没有对这个陌生者说谢谢,而是责问:你们这一伙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很明显,他们早就守在地铁站四周。这时,我发现自己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赤脚站在冰凉的石阶上。难道北部沿途的每个地铁出口都有一支马队等着我?
陌生人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跨上马,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黑马微扬前蹄。一行七人,在街灯与楼房阴暗的光斑之中消失,连一声嘶鸣也没有。他们的表情一致,既不怠慢,也不殷勤,压低的帽檐下,脸色灰暗阴冷。
此事纯属他们的秘密,他们在执行一次特殊使命,不必告诉我。这跟每个梦所隐喻的有些相似。我要么明智地撤出梦境,要么倔强地纠缠梦神弄个明白。但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