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最恐惧的一件事莫过于衰老,美丽是女人最大的追求,每天对着镜子描妆,突然有一天看见眼角出现了可怕的鱼尾纹时,其惊悸的心情可想而知,就像男人希望拥有权势与财富一样,没有一个女人不渴望自己的青春永不消逝。
像马湘兰这样的风尘女子更是如此,因为她们就靠脸蛋吃饭,但马湘兰是独特的一位,别的妓女越老越难看,越老越自卑,而她越老越有味,越老越自信。据说马湘兰年过半百,依然风韵犹存,中老青三代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连少年郎也被她的魅力折服,见了一面后,就神魂颠倒,害了相思病。
马湘兰是秦淮八艳中最早出场的一个,她的魅力不来自于她的姿色,恰恰相反,她的姿色是秦淮八艳中最不出众的一位,马湘兰征服男人靠的是她超凡脱俗的气质,沦落风尘,却出淤泥而不染,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豪爽大度,不是贵妇,却像贵妇一样优雅。
如果硬要把马湘兰比作什么人的话,那么她就相当于梅艳芳、张曼玉一样的气质美人。
马湘兰与秦淮八艳中的其他七位相比还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其他七位或多或少与政治有着瓜葛,而马湘兰与政治无关,她的艳名绝不依附在钱谦益、冒辟疆、吴三桂这样的政治大鳄之上,她只做她的优雅女子,她只做她的绝代名妓。
委实的说,马湘兰的容貌实在很平凡,书上说她“姿首如常”,也就是说与寻常女子别无二致,说得好听一点就是五官端正,仅此而已,然而在最注重姿色的青楼,马湘兰却能脱颖而出,名冠秦淮,流芳百世,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还有一个爆料,据说马湘兰和朱元璋的妻子马皇后一样有一双美丽的大脚,在缠足蔚然成风的年代,女子无不以三寸金莲为容,而马湘兰独以美丽健康的大脚灵活自如的舞动在天地之间,她的舞姿是其他小脚女子无法比拟的,因为很多舞蹈动作小脚女子是无法做出来的。当时有诗云:
杏花屋角响春鸠,沈水香残懒下楼。
剪得石榴新样子,不教人见玉双钩。
意思是说,马湘兰穿上了新裙子,长长的裙摆垂下来,遮住了她美丽的双足,使得想看她双足的男子也看不到了。
由于姿首平常,弥补她的也只有气质了,史书上说马湘兰风华绝代,“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固“见之者无不人人自失也。”
弥补马湘兰容貌的还有她横绝天下的才华,马湘兰的才华是秦淮八艳中最出色的,她几乎是全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她工于诗画,著有《湘兰子集》诗二卷,其兰竹画作在明代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犹以善画兰花闻名,故“湘兰”之号独著。据说她画的兰花竞相被人购买、收藏,还有数不清的伪作流传于世。长袖善舞,精通音律,甚至还能够导演戏剧,自编自导自演的《三生传》曾经轰动一时,一票难求。
如此才华横溢,连绝大多数男子都望尘莫及。
马湘兰号称妓院的“大姐大”,姐妹们一有心事、难事都跑来向她诉说求助。心理学家证明,如果一个女子同时具备一些男性气质的话,她的个性会更完美更迷人,男子也亦然。阳刚男子最难能可贵也最能打动女人心灵的就是他刹那间表现出来的柔情,阴柔女子最能打动男人的也正是她刹那间表现出来的豪爽。
马湘兰正是这样的女子,她拥有男子一样的豪爽与大度,遇到事情总能够用平和的心态来处理,她待人处世礼让三分,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不求回报,也不慕权威,始终保持独立品格。
马湘兰人缘极好,与姐妹们相处的非常融洽,她随和、亲切,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只要是合理的请求,只要她力所能及的,姐妹的请求她有求必应。姐妹们即使伤害了她,她也不计较,还以德报怨。
服侍她的丫环不小心摔碎了一个茶杯,她一点也不气恼,反而开玩笑说,她好久没有听到如此清脆悦耳的声音了。一句话让忐忑不安的丫环如释重负,内心的感激与敬佩无法言说。
一个姐妹遇到了意中人,想脱离苦海,过平民百姓的生活,可惜她的意中人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没有钱为她赎身。左右为难之际,她只好求助于马湘兰。马湘兰二话不说,恰巧那时候她也没有多少积蓄,于是取下她头顶上的金钗,又取下她的金耳环,把这些送给了姐妹。姐妹感激涕零,逢人便说,马湘兰是一个“侠女”。
史载马湘兰当红的时候,佣金多如牛毛,俨然一个女大款,但马湘兰仗义疏财,多次救济贫困书生,“时时挥金以赠少年,步摇条脱,每在子钱家,弗翻也”。
这分洒脱不是每个女子都有的,正是马湘兰的品格感动了读书人,赢得了上流社会的一致尊敬,她所接待的男子从来不是轻浮之人。如果只是寻花问柳而来,马湘兰绝不接待,无论你是多大的官,无论你有多少的财富。
正是因为这份坚持,马湘兰在秦淮几十年,门庭从不曾冷落,史称“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真可谓“寻芳不识马湘兰,访遍青楼也枉然”。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因为这份孤傲与坚持,马湘兰的拒绝自然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
据说有一个老爷听说了马湘兰的艳名,心里痒痒的,想一睹佳人的芳容,不料马湘兰得知他是一个酒色之徒,尽管这位老爷三番五次登门上访,马湘兰就是不接待他。这位老爷气得鼻子都歪了,发誓要给马湘兰一点颜色瞧瞧。
真是冤家路窄,此人两年后当上了礼部主事,马湘兰正有一事栽到了他手上。这下机会来了,于是想羞辱马湘兰一番,好泄心头积压的恨意。于是传来马湘兰,揶揄道:“都说马湘兰不同寻常,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罢了。”马湘兰知道他公报私仇,于是从容不迫的回答:“正因昔日徒有虚名,固有今日不名奇祸!”
这位老爷见马湘兰回答得如此巧妙,不得不佩服她的勇力与智慧,哈哈一笑,竟然放她走了。
看来这为老爷并不是想真的为难她,只不过想借此机会见一见马湘兰罢了。
但并非运气都这么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一次,马湘兰真正遇到了麻烦。
有狂妄之徒遭到马湘兰的拒绝,难以下咽心中的一口恶气,于是想报复马湘兰。
此人采取的报复方法是劫色,派出杀手,在马湘兰回家的时候,堵住了她的去路。
毕竟是女人,面对手持利刃的蒙面大汉,马湘兰也慌了手脚,说愿意把身上所有的首饰给他们,杀手见钱眼开,把马湘兰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不料,仍要劫持她。就在这时,一位侠客从天而降,演出了一幕“英雄救美”的故事。
侠客名叫王稚登,是吴中的大才子,与一般的书生不同之处在于,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学过一些武功,对待这些流氓歹徒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实并没有交手,王稚登的一声充满正气的怒吼,他们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看来所谓的杀手也只不过是滥竽充数的草包而已。
马湘兰却因此而因祸得福,第一次遇到了令她心动的男子,第一次遇到了爱情。
马湘兰见王稚登风姿俊朗,谈吐优雅,第一次感到脸面微微的发热。
而当王稚登听说站在他前面的女子就是秦淮第一名妓马湘兰时,更是惊讶不已,直叹三生有幸。
随后王稚登把马湘兰送回了妓院,朦胧的月色下,马湘兰目送王稚登离去,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他的背影在马湘兰眼里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越过感恩,抵达爱情。
那年马湘兰三十,王稚登已是不惑之年。
之后,马湘兰与王稚登有了亲密交往,本来就一见倾心,日久又生情,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才子,马湘兰不可救药的爱上了王稚登。
诗词唱和,书画传情。由于马湘兰在妓院不可撼动的大姐大的位置,使得她有足够的时间与王稚登朝夕相处。马湘兰每每有新的画作,第一个鉴赏的人就是王稚登,王稚登欣赏完毕后玩玩会附诗一首。马湘兰笔下的兰花与她本人一样独具风韵,没有华丽的外表,却有深邃的内涵。王稚登在她的一副《双勾墨兰图》这样写道:“幽兰生空谷,无人自含芳;欲寄同心去,悠悠江路长。”
马湘兰写了一本诗集《湘兰子集》,王稚登就为它作序。
王稚登送给马湘兰一方名砚,马湘兰为其题字:“百谷之品,天生妙质。伊以惠我,长居兰室。”
王稚登对马湘兰来说,是这样一个男子,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心中会感到一种淡淡的温暖,每当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时,眼里却含着深情的泪水。
一对有情人明知道对方心里装着自己,却从来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这种模拟两可、暧昧的情愫似乎更让人着迷。
好在还有诗画传情,马湘兰常常诗文中含蓄的表达自己对王稚登的倾慕之情。大凡诗人情商都很发达,王稚登不可能读不懂马湘兰的一片真心,但王稚登回应马湘兰的时候总是不置可否,只是表达谢意同时表达自己对她的欣赏之情,但从不曾许诺与她在一起,天长地久,地老天荒。
这让马湘兰很痛苦,有时候她也真的搞不清楚,王稚登是否真的爱她,可是她又无法当面问个彻底。
情感累积到一定程度注定要爆发。马湘兰终于忍不住了,她下定决心,要向他表白,即使他不爱她,也无法阻止她向他表达爱的权利。
一个秋日的午后,他正在鉴赏她的兰花图,她突然对他说,我想跟你走,永远。
他怔了一下,许久不说话,那一刻,她紧张到了极点,应该是她一辈子最紧张的时刻。
终于他说话了,可是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在她的脸上,他淡淡的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这算是拒绝了。她明白,她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她的泪水。
她也明白,她和他不太可能,他是名流之后,已经是有家室的人,让他在四十岁的时候改变他平静的生活,对他来说确实不公平。
想到这一点,她就释然了,心里也豁然开朗了,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他,能够远远的看着他就已经很幸福了。
马湘兰就是这样一个大度的女人,不会钻进牛角尖里,爱情不能勉强,既然王稚登无法接受,从今以后她只字不提,只是把这份情感默默的放在心里。
世间的男子女子,但凡做不了恋人朋友也没得做,马湘兰却不是这样的女子,她不走极端,做不了恋人,那就做朋友吧。她愿意一辈子做他的红颜知己。
马湘兰亲切的叫王稚登“二哥”,因为王稚登在家里排行老二,这一声“二哥”包含了马湘兰全部的情感。
只是在以后的相处过程中,不再曲意传情,男女有别,有礼有节。
后来,为了让马湘兰斩断情丝,王稚登还是离开了她,去了苏州。
但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收得住,马湘兰不会因为时空的变换而忘记她生命中最爱的那个男子,她曾经一次又一次的给他写信,当然给他的书信中不会出现越轨的言词,这一点她懂得分寸。如果因为自己而闹得心爱的人家庭不和,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是询问他最近的状况,是否一切安好,如果过得比她好,她就安心了。
偶尔王稚登也会来金陵,她会尽情的挽留他多住几日,离开的时候送给他一大堆礼物,不仅如此还送给他妻子各种各样的饰品,比如步摇、镯子、如意等。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中,她与他的书信往来从未曾间断。
二十年,守望着一个无望的男子,守望着一份无望的爱情,思念如发丝一样长一样细,一阕由《鹊桥仙》,读来不觉潸然泪下:
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空对景、静占灵鹊。
还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目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
现在她的年华已去,但美丽依然动人,她拼命与时间对抗,为的是等待最后华丽的绽放。
与同龄人相比,她依然是三十多岁的美少妇,她的门庭依然喧嚣,只是曾经沧海的马湘兰心如止水。
这时候,乌江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突然闯进了她平静的生活。
大概这个乌江少年有恋母情结,见了一次面后竟然口出狂言,说自己爱上了马湘兰。当时马湘兰年过半百,而少年只不过二十出头。很多人认为少年是一个疯子,一位二十岁的少年与一个五十多岁的妓女,怎么可能?
如果放到现在,我们不得不向少年竖起大拇指,但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离经叛道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马湘兰深知后果的严重性,也认为少年开的玩笑有点过了。可是,少年却坚定的说,他没有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要为她赎身,他要娶她。
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的模样,马湘兰哭笑不得,这个天真的少年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了,也再一次让她看到爱情的魔力,虽然她不确定少年对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依恋。
事情越闹越大了,少年为马湘兰购置了别墅,置办了嫁妆,说不几日就要来迎娶马湘兰。
再也不能拖延了,马湘兰郑重其事的拒绝了少年,理由很简单:“宁有半百青楼人,才扎箕帚作新妇也?”意思是说,那有年过半百的青楼人去做人家的新媳妇的?
哪知少年执意如此,怎么说也不肯离开,无奈之下,叫来了官差,把少年带走了。
看着少年被官兵挟持着,有那么一刻,她很心痛,她突然想起了王稚登,如果少年是王稚登那该有多好。
保容以俟悦己,留命以待沧桑。
马湘兰的生活又恢复了平常,她独立秋风,似一棵不肯老去的翠竹,她在等待,等待一个长达二十年之久的约定。
有时候相隔两地人,即使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见面看似一件很容易的事,实现起来却是那么的艰难。
王稚登曾经数次邀请马湘兰去苏州一游,马湘兰也曾经数次答应,可是二十年过去了,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如愿。
万历三十二年,王稚登再一次邀请马湘兰,这一次马湘兰再也不能错过了,因为这一次是王稚登七十大寿。
于是盛装出行,随行的丫环惊讶于马湘兰一夜之间的变化,马湘兰乌发如云,容光焕发,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她已经是一个五十六的妇人。
花巨资购买了一艘美轮美奂的游船,船上载着十几个身着华丽服饰的歌姬舞鬟,流光溢彩,声势浩大的顺水而下,来到美如画的苏州。
马湘兰在这场酝酿了二十年之久的庆典中最后一次华丽绽放,在王稚登的百絮园里,她率众歌姬为他缓凝丝竹,慢度新曲,朝歌夜弦,累月为欢。王稚登大为感动,写文章叹道:“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自夫差以来所未有。吴儿啧啧夸盛事,倾动一时。”
有一天晚上,曲终人散,他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月华如水,他们追忆起二十年前的缤纷往事,不经惘然。
二十年了,又一次单独和心爱的男子单独在一起,马湘兰忍不住落下泪下。
王稚登默默的注视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惊讶她的容貌依然如二十年前模样,可他不知道,她的容颜只是不肯为他老去,她要见他最后一面。
华丽绽放后便是黯然谢幕。
马湘兰了却心愿后,回到金陵,就躺在了病榻上,这一躺就再也没有起来。
冥冥中,她感觉到死神已经来临,于是沐浴更衣,燃灯拜佛,端坐在兰花中间,静静的逝去。
消息传来,王稚登泪湿青衫,悲痛的写道:
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