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京剧的缘故,杜十娘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上至阳春白雪,下至下里巴人,都知道杜十娘,都知道杜十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都知道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
痴心女子负心汉,杜十娘以为自己有了终身的依靠,跟着年轻的公子李甲远走高飞,不料为了一千金,李甲却把杜十娘拱手让给了别人,杜十娘把百宝箱打开,取出一件又一件宝物,每一件都值一千金,全部把它们扔进了河中,然后纵身一跃,毅然决绝的跳入了滚滚的江水中。
红颜殒命,只留下后悔莫及的李甲在船头悲戚的哀号。
那时候她不叫杜十娘,她叫杜媺,虽然还谈不上大家闺秀,但却是十足的小家碧玉,父亲官居六品,日子过得倒也舒坦,杜媺更是天真无忧,不料父亲突然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斗争,入了冤狱,再也没有出来。
狠心的母亲把还不足十岁的小杜媺交给了祖父,自己跟着另外一个男子私奔了。
一个原本幸福的小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好在那时候杜媺还不知道伤心,虽然也曾哭泣,哭着要母亲,哭着问祖父,母亲去了哪里,母亲还回不回来。
祖父一边垂泪一边叹息,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又过了两年,祖父也撒手人寰,杜媺几经辗转,最终沦落风尘,成了燕京城南挹翠院一名才貌双绝的妓女。
挹翠院的鸨母待她不薄,只因她是挹翠院的摇钱树,天生丽质的她歌声婉转,舞姿曼妙,慵懒中透出几分优雅,尤其是有一双勾魂的眼睛,没有一个男子不为之动心的。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眉山如黛,唇似樱桃,杜媺第一次接客的时候,内心无比的凄凉,遥想自己这青春年华就这样浪费在红粉之地,只叹命运的薄情,不觉间湿润了双眸。
那一天后,鸨母对她说,忘记过去吧,你在挹翠院众姐妹中排行第十,从今天起你就是杜十娘,不再是杜媺。
从今天起你就是杜十娘,不再是杜媺。
这句话像刀片一样割裂了她的心,雨打芭蕉的夜晚,她的泪水湿透了枕巾。
杜十娘还真的忘记了过去,现在她成了一个很职业,很妖媚,很香艳的风尘女子,没有半点矫情与做作,对谁都笑容可掬,对谁都花枝招展,对谁都热情似火柔情似水。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痛苦,反正她现在只是杜十娘,那个杜媺只好把她存在心底。
她紧闭她的心门,只等待心中的那个他前来开启。
年轻英俊的公子李甲有一个地位显赫的老爹,浙江的布政使,望子成龙的老爹亲自把他送到京城的太学,千叮万嘱要他用功苦读,将来一定要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李甲频频的点头,对于父亲的愿望他如芒在背,天资聪颖的他对仕途并没有过多的热情。
那年,李甲也不过二十,有些单纯的他第一年还真听父亲的话,在太学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京城的花花世界似乎对他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正是春情萌动的年龄,李甲也逃不过这一劫。那年春花烂漫,风轻云淡,美好的日子,他与同窗柳遇春外出游玩,误入烟花深处,在挹翠院徘徊时,被精明的鸨母连拉带扯的弄进了脂粉飘香的挹翠院。
鸨母最喜欢做李甲这样的年轻后生的生意,因为他们有钱,因为他们不谙世事,因为他们的钱好骗。
李甲就这样来到了杜十娘的面前,他坐在那里,紧张羞涩,都不敢抬起头来。
杜十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见过的男子也不少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腼腆的男子,自己跑来喝花酒,却搞得自己像一个妓女似的。
还是杜十娘先开了口,李甲这才敢缓慢的抬起头,但仍然不敢看杜十娘,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不料杜十娘却被李甲的样子所打动,眉清目秀,书生气质,单纯可爱。
又听说了李甲是被鸨母硬拉来的,杜十娘知道自己误会他了,对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这应该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子。杜十娘芳心暗许,却苦于无法得知李甲的心思,有些焦急。
李甲终于鼓起勇气看了杜十娘一眼,这一眼让他惊心动魄,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如芍药一般妖冶的女子。
李甲又低下了头,面红耳赤,再也不敢看杜十娘。
杜十娘的心里对李甲产生了一股怜惜,觉得李甲太单纯太可爱了,那种感觉就好比姐姐对弟弟,忍不住要呵护他,尽管杜十娘还比李甲小一岁。
那一天他们什么也没做,杜十娘没有为李甲歌舞,也没有为李甲抚琴,就那样静静的坐着,但彼此的心里却都装着对方。
离开的时候,她把他送到门外,她好担心就此错过,于是她深情的对他说,明天酉时玉带河边,我等你。
杜十娘想试探他,如果他如约而至,那么他对她也有心,如果爽约了,她就死了这份心。
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这场焦灼的等待让杜十娘刻骨铭心,酉时已经过了一大半,杜十娘望断了秋水也不见李甲的身影。
看来他不会来了。杜十娘失望到了极点。正欲转身离去,李甲却突然出现在了杜十娘的眼前,原来心思细腻的李甲为了购得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跑遍了古玩店铺,耽误了时间。
一个冰清玉洁的镯子,象征他单纯的一颗心,用颤抖的手亲自为她戴上。
内心的喜悦洋溢于表,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如此妙不可言。
她依偎在了他温暖的怀抱里,月色朦胧,两个人的身影宛如一对鸳鸯。
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她叫杜媺,曾经的杜媺,又回来了。
从此,李甲一改往日扭捏、腼腆的作态,大大方方的一次又一次的出入挹翠院,他付给鸨母的价钱让鸨母笑得合不拢嘴,对自己的眼力沾沾自喜,果真没有看错人,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只是在杜十娘面前,李甲仍然有些羞涩,这是他的天性,也正是杜十娘喜欢上他的原因之一。
李甲流连青楼的事情很快被父亲得知,父亲惊怒,不信,以李甲的性格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一直以来,李甲在父亲的眼中都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李甲的父亲打死他也相信,儿子会堕落成一个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为了却心病,收拾细软,亲自前往京城,把事情弄一个水落石出。
就在挹翠院,破门而入的父亲正好撞见了儿子与杜十娘缠绵的场面,这下他不得不信了,于是怒不可遏,把李甲拖出挹翠院,一阵拳打脚踢,打得李甲跪地哀求。
父亲要李甲发誓,以后绝不与杜十娘往来。害于父亲的威严,李甲假装发誓。父亲这才气消,与李甲一同回了住所。
父亲有要务在身,几日后就回浙江了。
父亲走后,李甲全然不顾曾经的誓言,难舍与杜十娘如火如荼的情意,又跑到挹翠院,与心爱的人朝夕相处,如胶似漆。
事情再次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这次不容分说,和李甲断绝了父子关系,并断绝李甲的一切经济来源,在京城的亲戚朋友也提前交待了,如果李甲来借钱,分文也不要借给他。
父亲就是要把李甲逼上绝路,企图让他浪子回头,改过自新。
李甲的腰包越来越瘪,付给鸨母的价钱越来越少,鸨母拉长着个脸,老大不痛快,警告他说,如果再凑不到钱,她就要让杜十娘接待别的客人去了。
李甲陷入了经济危机,杜十娘并不知晓,直到有一天,在楼上的她无意中听到鸨母对李甲的大声讥讽,她才明白,这些日子让他受苦了。
她听到鸨母对李甲说,有本事拿些钱来把十娘赎了回去,让她一辈子跟着你。
那一刻,她真的很心痛。因为她,让心爱的人受委屈了,可是他却独自一个人默默的承担。
于是,他再来的时候,她就对他说,我想跟你走,离开挹翠院,永远。
他惊愕又惶然,杜十娘这样一个花魁要赎身的话不知道要多少钱,而他现在囊中羞涩,连来挹翠院的花费都是向同窗柳遇春借的,哪有钱为她赎身呢。
杜十娘知道李甲的苦衷,安慰他,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法子的。
他点了点头,泪光闪烁,他恨自己无能。
他牵了她的手,来到鸨母的面前,郑重其事的说,他要带十年走,请鸨母开个价。
鸨母轻蔑的看了李甲一眼,料他也拿不出多少银子,就随便说了一个价钱,三百两,只要你拿出三百两,我就让十娘跟你走,十日之内如果拿不出三百两就永远不要进挹翠院的大门,挹翠院的大门只为有钱人而开。
三百两,李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眼中,杜十娘是无价之宝,鸨母却给了一个这么低的价格。
于是紧密锣鼓的筹钱。先是跑到亲戚朋友那里,哪知他们都提前收到了父亲的指示,分文不借。又跑到同窗好友那,只在柳遇春那里借到了一百五十两。还有一百五十两怎么办呢?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或者是杜十娘暗中打听到了李甲的情况,看着李甲愁眉苦脸的样子,微微笑着,说,妾有积蓄一百五十两纹银压在床头,请郎君取了去。
刚好三百两。李甲喜出望外,又觉得对不起杜十娘,为杜十娘赎身,却要她自己掏银子,这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拒绝了杜十娘的好意,扬言自己要想办法。
杜十娘并不是没有钱,以前富家公子送给她的珠宝首饰多得数不清,她只不过想试探一下李甲是不是真有这份心思罢了,见李甲这样说,心里甚感欣慰。于是亲自取了银子,把它塞进李甲的手中。
李甲感激涕零,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好好待她,永不相负。
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样的离开,杜十娘满心欢喜。阳光大把大把的洒进挹翠院,杜十娘像是笼罩在一个五彩缤纷的梦中,她携着涂金描漆的百宝箱,一一告别的姐妹。,想到自己还身陷囹圄,杜十娘却从此脱离苦海,姐们们一个一个哭得像个泪人。
杜十娘也以为自己从此走向了幸福的阳光大道,不料却是悲剧的开始。
此时的李甲又陷入了忧愁,虽然为杜十娘赎得了身,可是一无所有的他又能去哪呢?又凭什么让杜十娘过上好日子呢?
马车在颠簸,杜十娘问他有何打算,可否想好了要去哪里。
李甲一时语塞,回家吧,娶一个妓女回家,父亲还不得气死。不回吧,天下之大,身无分文,哪里是容身之处呢?
杜十娘看出了李甲的心思,打开百宝箱的第一个小匣子,说,这里是姐妹们为我凑齐的五十两盘缠,既然郎君还没有做出决定,不如先到人间天堂杭州游览一番再做打算。
也罢,只好如此了。
于是,一对亲密恋人,从水路,烟花三月下江南。
一路美景无数,真如欧阳修所描绘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又如白居易所描绘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从未下江南的杜十娘为江南的山清水秀痴醉不已。
当然,更让她痴醉的是这一路上有李甲无微不至的呵护她,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之一莫过于与爱人结伴而行,这样的路途没有辛劳,只有甜蜜、浪漫与温暖。
这应该是杜十娘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如果时间在此停留,那该多好,可是,幸福总是短暂的,很快他们来到了瓜洲。
瓜洲,一个很普通的小城,杜十娘从没有想过这个陌生的城市会与自己发生什么紧密的联系。就在瓜洲,她遭遇了她的噩梦。
他们乘坐的小船停靠在了岸边,与他们同时停靠的还有另外一艘小船,船上有一位浪荡公子孙富,一个腰缠万贯生性风流的人,整日在风月场厮混,见到令自己心动的女子,就会千方百计的把她弄到手。
夜幕降临,李甲与杜十娘在船头摆了酒菜,把酒言欢,几倍酒下肚,李甲让杜十娘为她献唱一曲,杜十娘也正在兴头,于是亮开清丽的嗓子,拔下头上的金钗击节,唱了一曲婉转幽怨的“小桃红”。
孙富听到了天籁般的歌声,灵魂顿时出了窍,于是悄悄移舟过去,推开篷窗相望,看见杜十娘绰绰诱人的风姿,在如水月光下,更显得圣洁柔美,不禁想入非非起来。
如果不是一场雨,第二天他们早就离开了瓜洲,一切都不会发生,可偏偏下了一场小雨,于是只好继续停泊。
孙富正抓住了这个机会,主动过来和李甲搭讪,并热情邀请他去他的小舟上饮上一杯,李甲推辞不过,就过去了。
这正中了孙富的下怀。先是说了一大堆无关痛痒的恭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杜十娘身上了。胸无城府、单纯不改的李甲把自己与杜十娘的故事向孙富和盘托出。孙富不断唏嘘,同时感叹杜十娘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不料,话锋一转,说李甲千万不该把杜十娘带回家中。
李甲不解,问其由,孙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出下面一番话来:“你的父亲是绝对不允许你娶一位烟花女子的,如果不回家,你身无分文,自身难保,还怎么给杜十娘幸福呢?如果你先回家,把她留下,一天两天可以,日子久了难免她不变心。父与色谁亲?欢与害谁重?愿尊兄三思而行。”
这番话李甲本应该把他当作耳边风,不料优柔寡断的他却入了心,越想越慌乱,于是问孙富有什么办法。
孙富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可惜的是李甲却丝毫没有看出来。
孙富说愿意资助李甲一千金让他带回去孝敬双亲,化解与父亲的矛盾,条件就是让杜十娘留在孙富的府中。
雨依然在淅沥淅沥的下,春三月,乍暖还寒,杜十娘在船舱中生起红泥小火炉,挑灯侍候李甲饮酒驱寒,笑意盈盈,深情款款。可李甲却满腹心事,郁郁寡欢。惊讶间,杜十娘竟看见李甲呜咽起来。李甲语无伦次的说,让杜十娘原谅他,他这样做实在是逼不得已。
杜十娘惊问,他做了什么。
李甲艰难的吐出一行字,他把她卖给了孙富。
杜十娘顿觉泰山崩于前,她完全不相信这样狠毒的话是出自李甲之口,她以为这是在噩梦中,她疯狂的掐自己,又扯自己的头发,一把青丝被她车了下来,剧烈的疼痛,钻入骨髓里,可是再怎么痛也比不上她心痛。
她相信这世上有很多负心的男子,可是她不相信曾经发誓永远爱她的李甲也是这样一个负心的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她需要一个理由。
杜十娘把发丝包好,递给李甲,说这是她送给他最后的礼物。
李甲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二日,杜十娘的举动让李甲惊讶万分,她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对镜贴花环,当窗理云鬓,胭脂花粉,金铁花钿,罗裙绣襦,一个香艳十足的杜十娘出现在李甲的面前。
杜十娘淡淡的说,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杜媺,她只是杜十娘。
孙富兴冲冲的来接杜十娘,杜十娘让他等一下,她还有东西没有还给李甲。
于是,拿出她的百宝箱,这个装满无数珠宝的箱子,如今再也没有什么用了,原本想着和心爱的人一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起来,用这些珠宝度日,可是,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打开第一层抽屉,里面是金银翡翠,约值数百金,杜十娘冷笑一声:“要它何用?”手一扬,便抛入了江水中。接着,抽出第二层抽屉,里面是玉萧金管,珍奇玩物,约值数千金,还是说了句:“要它何用?”,又抛入江中。又抽出第三层,只见一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价值万金,杜十娘依然说了一句“要它何用”,绝望的丢入水中。最后把整个百宝箱也扔进了水中,与百宝箱一同扔进水中的还有她对李甲的全部感情。
就在李甲与孙富不知所措之际,杜十娘用哀怨的眼神最后看了李甲一眼,纵身一跃,跳入了水中,一缕香魂化作滔滔江水,滚滚东流。
岸边的他,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