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又有谁能了解柳永的苦楚呢?虽有万千歌女的宠爱,但他心中的那个她,谢玉英始终没有找到。柳永已经红遍开封,如果谢玉英还在开封的话,她不可能不知道柳永,但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对于谢玉英,柳永和盘托出,他没有隐瞒他的红颜知己赵香香。很多时候,他把赵香香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或是姐姐或是妹妹,他住她的,吃她的,穿她的,很多很多的心里话,他愿意跟她讲。
而赵香香始终没有把谢玉英的下落告诉柳永,或许在她看来,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而赵香香也活在痛苦与矛盾的纠葛之中,全宋朝的女子都爱柳永,她能例外吗?即使一见钟情是虚华,但是她与他相处了这么久,怎能不生出儿女私情来?可是她又怎么说得出口呢?他那么红,那么热,会看得上我一个歌女吗?虽然,她知道柳永不是这样的男子,可是,每个女人在爱情面前都会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很多次,她恨不能把柳永“赶”出去,永远也不让他回万花楼;很多次,她恨不能自己悄悄的离开,再也不回万花楼。
但是柳永果真不知道赵香香爱他吗?他是知道的,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像他这样的男子无法给任何一个女子承诺,给她承诺,就是给她痛苦。
惆怅的时候,柳永常常找赵香香陪他喝酒,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梦中,他听赵香香弹那首他写给谢玉英的《雨霖林》,动情处,他开口唤谢玉英的名字,每每这时,赵香香暗自流泪。
她其实很想他为她再作一首词,自从第一次见面他为她作的那首《八声甘州》之后再也没有要求他为她作词,她想要他为她作一首像《雨霖林》那样的词,为了他不在的时候弹唱思念,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怕她一开口,就玷污了她对他圣洁的感情,她不像有些女子,爱的只是柳永的词,她爱的是柳永的人。
终于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再忍下去她就要崩溃了。
他出去的时候,她牵了他的手,不要走了,不要再去别的青楼了,好吗?
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他淡淡的说道。
她有点激动,难道谢玉英就那么好吗?难道你要找她一辈子吗?你身边默默关心你的人你从来不在乎,是吗?
他依然平淡,谢玉英,我已经把她忘记了,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我都已经忘记。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只能松开他的手,随他而去。
她知道柳永不是她一个人的柳永,柳永是很多人的柳永,可是她多么想,柳郎只是她一个人的柳郎。
几天以后,他站在万花楼的门口,他要离开,他想他给赵香香带来了太多的痛苦,或许离开是唯一解决的办法。
他想投靠一个人,一个也善于写慢词的人,他就是晏殊。
与柳永一样,此人好作词,尤善舞榭歌台、花前月下之作,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广为传诵,也正因为如此,柳永才与他诗词唱和、书信交往了几年。不料,两个人背道而驰,晏殊走向了官僚,走向了上流,柳永走向了民间,沦落于底层。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渐渐的就不联系了。
但柳永的运气实在不好,当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他与晏殊诗词唱和的往事时,晏殊突然变了颜色,他矢口否认有这回事,我堂堂相爷怎么会写那些三流的艳词?
那一刻,柳永很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窖钻进去。同时他也明白了,晏殊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晏殊了,本来要求助于晏殊的那些话,他咽回了肚里。
柳永悻悻的离开了晏府,我是人间惆怅客,他这样自我安慰的唱道,也许他本不应该来这里。
似乎也只有青楼才有他的栖身之处了,几天后,他又住进了赵香香的家里。
卖词为生,虽然是一个轻巧的活,但柳永的内心深处依然得不到归属感和认同感,他的归属是什么呢?青楼吗?风尘女子吗?他纵有红粉知己无数,可惜同性知己寥寥,要想获得同性朋友,唯有走上仕途,跻身名流,但这又与他放浪形骸的个性相悖,所以柳永活的并不快乐,至少内心里并不快乐。不快乐的原因是,他依然逃脱不了古代读书人的命运,不做官就一无是处。
所以,他不甘心,他的才华并不比别人差,为什么他就无官场无缘?
可是科举已经没有希望了,他的《鹤冲天》得罪了皇帝,皇帝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
于是,他决定厚着脸皮,做最后一次努力,他决定去找他年轻时候的朋友孙何。柳永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一改往日忧伤哀婉常态,呕心沥血,写出了一首传世之作《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用他的生花妙笔为世人呈现出一个天堂般的杭州,每一个听到这首歌的人无不对歌中所描绘的景象所陶醉。
《望海潮》经赵香香美妙的歌喉一唱,很快就传开了。
不久就传到了孙何的耳朵里,孙何喜极了这首词,如此佳作一定出自哪个名流之手,于是派人打听,结果出来了,他大失所望,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柳永?一个混迹于烟柳之地的落魄文人?
但孙何还是象征性的请柳永吃了一次饭,席间尽是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柳永一旦提到实质性的话题马上被他打断,最后柳永豁出去了,把话说开了,要孙何帮助他谋一个小官当当。
柳永把官场也想得太简单了,孙何当面倒是答应了柳永,要他回去等消息。
这一等就遥遥无绝期,柳永每一次提醒得到的答复都是,快了,快了,再等等。
柳永终于知道,再等等只是一个幌子,于是离开了杭州。
这一回,柳永算是死了心了,终于绝了仕途的愿。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可笑的结局是:一百多年以后,金国派使者求取大宋朝的贡品,宋政府打算送金国大宋王朝的招牌产品--米芾的字和柳永的词。柳永的词挑来挑去就挑到了这首《望海潮》。只有这首词把杭州的风貌全部描绘了出来。金国老大完颜亮对米芾的字不怎么感兴趣,却对柳永的词着了迷。其中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勾起了完颜亮对大宋江河无比浪漫的遐想,认为那才是他梦中的天堂,于是“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以六十万铁骑南下攻宋。
既然注定与官场无缘,何必自寻烦恼呢?柳永终于想开了,也放下了。
于是,一个全新的柳永出现在宋朝,宋朝的歌女们有福了。
上帝把柳永这样一个绝世男人赐给了她们,也同时赐给了她们尊严与爱,还有温暖。
以前,她们是最卑微最渺小的一群,她们遭人玩弄,遭人冷眼,遭人唾骂,遭人抛弃,现在有了柳永,一切都改变了。他尊重她们,怜惜她们,他牵她们的手,他以温暖的胸怀拥抱她们,他含情脉脉的凝视着她们,他真心真意的赞美她们,她热情的为她们作词,他把她们比作清水芙蓉、秀丽的海棠、孤傲的梅花。
这样一个男人,即使多情,也值得去爱。
他用真心换得了她们的真情。也许他不是一个君子,但是他比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来,要好上千倍万倍。程朱理学之流,要一个寡妇饿死也不准她再嫁,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他们自己呢?三妻四妾,还在外面偷鸡摸狗。
柳永不是这样的男人,他从来没有欺骗过她们,他告诉她们,他爱她,但也爱另外一个她。所以,她们从不恨他,只是在他离开后,思念他,希望再一次看到他。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这是天下女人共同的心声,柳永成了宋朝的大众情人。为了见他一面,为了他一首绝妙好词,她们死也愿意。
男人做到如此境界,千秋万代,唯柳永一人而已。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当你想的时候就是不给你,当你不想的时候却主动送上门来。四十八岁,漂泊了三十多年的柳永,终于进士及第。
可是,他只得到了一个九品芝麻官,余杭县令。为填饱肚子,官再小也得做,他也不在乎,只要有口饭吃生活依旧浪漫。大半辈子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放不开呢?也许,放不开的还有一个人吧?她就是金陵烟雨楼里的谢玉英,这么多女子,谢玉英一直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去杭州上任,经过金陵,他奔向烟雨楼,可是人去楼空,谢玉英早已不知去向。
他含恨离开金陵,来到杭州,做了三年的县令,三年后,他回到东京。
宋仁宗授予他屯田员外郎的官职,可是做了不到一年,又因为一首词触怒了宋仁宗,他的屯田员外郎自然被罢免。于是,他又把他的名字改为柳三变,曾经为科举把柳三变改为柳永。之后,又流连于秦楼楚馆,靠歌女们供奉他的衣食。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柳永这样一个风流才子果真死在了牡丹花下。他死在了赵香香家里。他的死可以说是凄凉的,因为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那些亲人都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都不去为他收尸。然而他的死又是轰烈的,那些他爱的也爱他的风尘女子集资安葬了他。出殡那天,京城所有的名妓都为他披麻戴孝,他的死也惊动了谢玉英,这个已经消失多年的女子匆匆忙忙的赶来,在他的坟前,弹奏那首柳永为她写的《雨霖铃》。在她的弹奏下,千红恸哭,万艳同悲。
谢玉英不久也忧郁而死,临终前,赵香香含泪向她忏悔,她不该对柳永隐瞒她的消息。
可是她却笑着说,你是对的,我已经嫁作他人妇,与他的缘分就那么一点点,毕竟柳永始终不是我一个人的柳永,他属于大家。
后来,其实很不想说后来,一个绝无仅有的风俗形成了。每年的清明,这些风尘女子,不祭祀父母,不祭祀亲人,不祭祀朋友,却唯独祭祀柳永,她们心中永远的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