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吉普车从派出所办公楼旁的坡上急驶而来,紧接着,是一辆货车。车上的人还没下来,场部办公楼里就冲出一群人,从阶梯上急急走到坪里。车上先是跳下两个动作敏捷的男人,然后只见一根拐杖落到地面,一个老头子似的人从车上缓慢地下来,他抬头向远处凝望,神情持重。他往那一站,吸走了坪里所有人的眼珠子。他戴着一副琥珀眼镜,银白的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旧却又显得抖抻,脚上居然穿着丝袜与皮凉鞋,全茶场最有式样的场长、副场长在老头面前一比,就土得掉渣了。场长卷着衣袖,扎了一只裤脚,可能是上午下场劳动了。那个时候的干部,每周都要下队劳动一两天。采茶叶、挖花生、摘黄花都是劳动的内容。毛仔啧啧地抽着气,显摆着他硬是比别人聪明样,嚷着,大官,肯定是大官。倒立的我们从墙上一蹬,立马飞奔过去。奇怪的是场长、副场长没与老头握手,却与另外的人一一握手寒暄。老头站在那,给人行着注目礼。他的目光扫到我与小豆子时,竟显现出一丝笑意。下意识地,我们也怯怯地笑了一下,老头把头扭向车里,随行的两人从后座取出一辆轮椅,老头扶下一位妇人坐了进去。妇人五六十岁,也戴着眼镜,时不时地回望老头,有些含情脉脉。我们稀奇得很,看过含情脉脉的大姑娘,没看过这种表情的老太太。那个时候我们不懂,老头老太太分别了八年,是到昨天刚刚在省城重逢的。所以,在来茶场的路上,车上虽有解押人员,可是他们抑止不住重逢的喜悦,无数次的目光对视,轻轻一笑,已是懂得。目的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夫妻可以相守在一起。所以,七八个小时的路途颠簸,丝毫没影响他们愉快的心情。
接着,场长带着一行人穿过食堂,拐过场长、副场长家住的平房,在我家与小豆子家前坪的一幢独屋前停下,场长说,有点简陋,你们看可以不。这幢房子一直是干部们堆放劳动工具与食堂做豆腐的地方。早一向,有干部领着几个犯人对这房子粉刷了一遍,在屋檐四周挖了水沟,在南北两面搭了雨棚。房子一共两间,一间不到二十平米,另一间没有十平米的做厨房与饭厅。老头看了看,大的房子里已架了一个双人床,窗前摆了书桌,贴墙放了一个书柜与衣橱。场长小心翼翼地,问,行吗?老头没什么表情,但头却是点的,用很低的声音说,可以,可以的。说着就转过头回望老太太。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