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像个孩子,总要人哄着。家乡来人说,他出钱在村口建的烈士亭建好了。第二天,爷爷对警卫员说要回老家祭奠他的战友。他说,他忘不了,1932年那个血雨腥风的日子,在沩水河畔的乱石滩上,反动派一次就枪杀了十八名共产党员,他们都是他的战友。本来他们也可以做爷爷抱孙子的,可是他们中许多人连爹都没当过,就这样死了。他说,作为一名幸存者,我有责任让后人记住这段历史。爷爷当时很激动,眼眶红红的。其实在爷爷的革命生涯中,生生死死的,经历得太多了。那些经历如同穿肠而过的酒肉,过了便过了,他从不提起。可是,他老到八十几岁后,好像突然记起了,那些往事,常常浮现在他脑子里,甩都甩不掉。于是感怀成了一种本能。而且是越老,对战友的怀念便越不能释怀。活在这世上,他总觉得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友。
警卫员向军区老干所的领导一汇报,肯定是不批准。两百多公里的路程,村里的医疗条件不好,万一老头子犯了病就麻烦了。干休所的领导不同意,车只能停在车库里,警卫员也不动。爷爷气得勃然大怒。他说,翻天,你们都指挥不动了,我要你们呆在我这干吗,你们走。接着他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出院子,又走出了干休所的院子,一个人往前冲,他说,狗娘养的,你们不送我,我自己走,我又不是没走过,几百里地算个卵。
谁也不敢拦,谁拦他就骂谁。就这样,爷爷一个人走了十来里地,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神志也有些不清。最后被跟在后边的人扶进车里,送回了家。几天后,他对奶奶叹息着,他说,人为什么要老?老了,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就不能左右自己了,而自己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说这话时,只差老泪纵横了。奶奶微笑着,说,老头子,我们老了,就要承认老了,别去惹事,让人家为难。可是爷爷却急了,他说,你这个死老太婆,我什么时候惹过事?
爷爷老了,犯糊涂的事一桩接一桩。有一回,干休所送爷爷在省城检查身体,在宾馆住了两天。临走时,警卫员在前台结账,他等得不耐烦,便凑上前去看警卫员在忙啥,一看警卫员正在交钱。他突然生气了,不讲道理地拦住,吼着,不行,我在这住两晚还要收钱,打这座城市时,老子差点送了命。他激动得顿着手里的拐杖,他说,把你们市长叫过来,老子要骂死他。大家都像看稀有动物似的看着他,住店交钱,天经地义。可是爷爷就是不懂,警卫员说那钱也不是他出,是干休所出,可是老头子就是较上劲了。他一个人坐在一群人中,怒气冲冲,说着与这个时代脱节的话。他在摆老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