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湘西就是奔着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而去的。我明知道那是沈先生小说里一个虚构的地方,但我始终相信它真实地存在着。
那天我特地到凤凰县旅游局接待处做了咨询,接待我的是一位苗家姑娘。对我提出的“边城”一事,她很爽朗地做出了回复。她说,沈从文笔下的茶峒,就是今天的凤凰古城,真正的茶洞镇跟小说中所描写的“茶峒”景象相差太远,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她还说,如果将小说《边城》中的“茶峒”与实景相对照,在整个湘西,也只有凤凰古城才可以对号入座。
小说毕竟是小说,我佩服沈从文先生的文字嫁接本领。他原本是将设计好的人物与他所居住的美丽小城相融合,所产生的文学艺术效果那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几天来,在这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古城,在这个处处被烙上浓浓的历史印记的地方,我一直在寻找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有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它是一段历经沧桑的古城墙,还是一处传奇人物居住过的百年老宅?是一条曲径通幽的青石小巷,抑或是一位似曾相识的风雨故人我忽然间就想起了翠翠,哦,一定是翠翠,我不正是来寻找翠翠的吗一次次地徜徉在虹桥,一次次地漫步在青石小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在吊脚楼一扇扇开启的窗户间,我用双眼在努力地搜寻。
是那个名叫王吉娜的苗家小导游吗?她的皮肤虽说跟翠翠一样,黑里发红,很健康也很结实,但她的脸上闪烁着过多的幸福和欢乐,眼神也没有翠翠那样忧郁。她也唱歌,唱沱江山歌,唱苗家情歌,歌声是很入耳的,我听得入迷,听得灵魂出窍,直到睡觉时那歌声还在耳边萦绕。
她不是翠翠,翠翠虽说唱歌,但没唱过情歌,虽说大老、二老两兄弟走过马路(在湘西,媒婆上门说媒叫走车路,青年男女对歌相爱叫走马路),在翠翠家对面山坡上的竹篁里唱得喉咙发哑,可翠翠从没有用歌声回答,她每次都是在梦里感觉灵魂在飘浮。
是那个叫田洁的苗家小女孩吗?她在奇梁洞做解说员,声音轻柔如麻,婉转如丝,小嘴蜜样地甜。可她比翠翠白净,兴许是在洞内长期不见太阳的原因。而翠翠呢?“她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晒得黑黑的……”她自然不是翠翠,因为她会唱情歌,唱她赶边边场时,对心爱的小伙唱过的歌:
大山的木叶细微微,问哥会吹不会吹,若把木叶吹响了,只用木叶不用媒。
……歌声在洞里回荡,余音不绝,正如我此时的心情,起伏如潮。我真怕那歌声惊醒了洞中的神仙,若真如传中所说,一旦洞神看上了她,那“落洞”的悲剧岂不又要在今天重演我逃也似的从先生的小说里走了出来,从自己的梦境中走了出来。我带着满腹狐疑,穿行在先生小时候走过的小巷里,漫步于先生小时候泅过水的沱江边,攀爬于先生小时候逃课时曾嬉戏过的听涛山上。
然而,巷是那条青石巷,河还是那条母亲河,山依然还是那座忘归山。可先生早已长眠地下,他还在思念着翠翠吗?他还在为那可怜的孤雏有一个好的归宿而苦苦地思索着吗在凤凰的那些天里,我的眼中曾浮现出无数个翠翠的身影,她们或忙碌于高朋满座的宾馆、饭店,或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巷尾,或身背背篓踯躅在城外的山间小路上。她们该是翠翠的后代吧,是第几代传人我说不上,恐怕也只有先生知道。她们骨子里有翠翠的遗传,眼神似乎跟翠翠一样,有一股“夕阳中的淡淡的凄凉”。
我不知道沈先生笔下的翠翠最后是不是获得了爱情,我想先生也不知道。当我一次又一次读完《边城》后,便被先生的匠心彻底征服。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蛮荒之地,有几个穷人家的儿女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我想,如果人世间真有那个翠翠,其结局,也必然是个凄惨的翠翠。于是,先生便将翠翠的归宿交给了读者,让善良的人们对翠翠的明天去做美好的想象。
在中国的众多个水系当中,湘水却是最神秘的。湘水的神秘不在它的清澈和温柔,而在被它浸润过的湘楚文化底蕴里。是湘水点燃了屈原心中的满腔怒火,是湘水铸就了民国先驱(熊希龄——民国第一任总理,著名的慈善家)大慈大悲的弥勒之身,是湘水滋润了先生(沈从文)那已经将要枯死的灵魂,是湘水载去了多情少女(翠翠)的朦胧爱情。
我跪伏于沱江河边,掬一捧暖暖的湘水抛向天空,明日是屈大夫的忌辰,让湘水之神保佑他灵魂升天;我掬一捧暖暖的湘水洒向大地,但愿一位不曾战死沙场的老兵(沈从文先生)能魂归故里;我把那捧暖暖的湘水交给湘水,河神啊!您可要将我的心愿带给那随船而去的后生(船主二老),碧溪蛆的小白塔下,有一个可怜的孤雏在等着他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情歌。
天空无语,大地无语,湘水无语,只有那古老有水车在沱江边咿咿呀呀地叹息。
在整个凤凰,除了先生故居和墓地外,我几乎没有找到更多的关于先生的信息。这正是先生的朴素和伟大之处,他一生不图虚荣,不求名利,他留给故乡的记忆,无需树碑,无需立传,因为凤凰人民早已将他装在心底。
在凤凰的最后一天,我们约见了凤凰城中当代的“翠翠”,她就是誉满湘西的民间歌手——田艳。为了抢救凤凰的文化瑰宝——沱江山歌,她不惜耗尽自己所有的积蓄,甚至举借了巨额外债来培养年轻歌手,自费出版《凤凰山歌》光碟。如今,她的学生遍布整个潇湘,她的歌声早已飞到大江南北,传遍四面八方。
那天田艳对我们说,她想成立“沱江山歌艺术团”,我当时就建议将这个团命名为“翠翠组合”,大家都很赞成。田艳说,要是“翠翠组合”搞成了,她一定邀请我们再次光临凤凰。
我衷心地祝愿田艳心想事成。并祝福那些“翠翠”们一生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