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与蛇,孰先孰后?
在《文明的轨迹》一书中,读到马王堆一号西汉墓里,有个棺材上有一幅漆画,非常有趣,据说可能是中国最早的连环图画,它是由连续五个画幅组成。
1.一只白鹤低头伸颈,寻找毒蛇。
2.它发现了一条正蜿蜒前行的蛇。
3.白鹤将蛇捉住衔送“土伯”。
4.土伯一手执蛇张口欲吞。
5.土伯吞蛇后高兴地舞蹈。
所谓的“土伯”,是一个兽首人身的“神怪”——考古学家说是驱鬼去邪的神,是想象出来的。但我却觉得他像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巫师,也许不是想象出来的?
用面具转化人的角色,其实是一种经济实惠的发明。平剧上随演随画,好像用完就丢的面具,显得浪费而文明。印第安人的彩绘纹面或山地人的刺青,一生能洗心而不能“革面”,也怪痛苦的。道师、法师,素面相见,说服力到底弱些。
在故宫博物馆,还可看到汉人死后用金缕玉衣来保护尸身,而脸就不去保护——怎么没想到面具呢?是不是古代的埃及人比我们聪明。
面具,在非洲是一种阶级与职业的象征。特定的人戴特定的面具。法官和律师,如果带个面具去上班,想来可笑,但如今在非洲法庭上,大黑的脑袋上戴顶雪白的假发帽,除了表示他们不是普通人之外,跟面具的荒谬性似乎相去不远。
蛇的形象,在这连环图中,据说是邪鬼的化身,推想楚地潮湿多蛇,古人怕蛇入墓穴钻毁尸体,因此求助于土伯来驱蛇。
西汉距今两千多年,但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方,蛇却不见得是邪恶的,他们常尊蛇为“死神”。在玛雅文明中,印第安人还尊蛇为圣,更把蛇身配上鸟翼,当它天神来崇拜,还说它双颚一张就能孵化出其他的生物。跟中国的龙,其想象同出一辙。
龙蛇虽然难分,神与魔却分得斩钉截铁,有点不可思议。需要是发明之母,戴面具者,因此成为“新阶级”——介于神人之间,可是,中国人好像在地狱里边才有“牛鬼蛇神”的需要,却使我觉得特别有趣。
下地狱的人,才需要“面具人”来发返人间?上天堂带路的“天使”就不用面具了?
法师戴上面具,不再代表人,吸血鬼得穿件大斗篷,美国超人不就是蝙蝠侠吗?神性,不论中外古今,好像充其量也只能由“非人非兽”来反证而已。
“土伯”与蛇的关系,变得如此暧昧,一个是“非人”,一个是“非兽”,举行着类似祭典的仪式,实在大大超越了“现实”的范畴,论想象力之丰美,古之天才,今人未必能及。
面具的尊严
文章写到这儿,看看实在生硬,就打住了。
人到中年的悲哀,不是别的,而是开始怀疑:人是生命经验的创造者,还是行为法则的奴隶?感情都在怀疑中一一戴上了理性的假面。
土伯把蛇吃了,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然而,这是棺材上的画呢,别忘了,底下还躺着一个死了的人。
土伯可以吃蛇,终究是吃不了死亡的,这图,也许是考古家的喜剧,文学家的哑剧,但在我心上它始终代表着某种伟大的失败。
我还是不能忘怀这个“小说”似的题目。
用旁观的心情来看所有的人生,其实都逃不出这个主题,世上的蛇,无处不在,人受够了做人的极限,恨不得一戴上面具可以重新来过。
在面具之下,人身人形好像变成了一种暂时的“状态”,因为是暂时的,所以死亡夺走的就不会是全部的,只要不是全部,就还有希望……
(面具如果象征一种渺茫的希望,那就难怪地狱里边才有牛鬼蛇神那样的面具人出现,天堂里就不必了。)
意大利的面具盒子
那时侯,在威尼斯,下着微雨,冬天的寒意,尽在雨中。
导游小姐分发了伞,五颜六色的,一排走过小桥,上面是水,下面也是水,威尼斯留给我的印象,全部变成漂浮的。
浪漫的敢多拉泊在水边人家的墙脚下,蚱蜢空舟,淋着观光淡季的轻愁,歌声不闻,只躺下一点点颜色——意大利国旗的颜色。细雨湿流光,雨中的色彩,哪靠得住?在威尼斯,铅华是洗不尽的,它们早已溶入水里。水面漂浮着破碎的风华。
在那些半圆形石砌的拱桥两侧,一家又一家的商店里,除了皮货与玻璃品用以招徕观光客外,几乎每家还出售面具——纸做的、皮制的、石膏打模子的;胸针、盒子、墙上装饰品等等,不一而足。
满挂着面具的墙,叫人想起墓地坟场,却又带点儿戏剧性的喜气与嘲讽意味,我忍不住问:
“为什么你们这儿面具变成观光礼品呢?是因为歌剧的影响吗?”
答曰:“古时候我们这里的议会开会时,议员们都是戴面具出席的。”
我又问:“为什么呢?难道要告密整人又怕事后被暗杀,只好发明面具来躲?还是纯为爱好艺术?”
他们的笑而不答,弄得我益发为面具着迷。
意大利人爱歌剧,爱面具,以至于把现实人生给断送了也说不定。你看,街上那些时时想向观光客们下手的巧取豪夺的小偷扒手,不正戴着面具“上班”吗?他们并不捉蛇,却捉弄人。
我终于还是买了一个面具盒子。
盒盖是张面具,很美的女脸,眼睛是两个长圆形的空洞,好像没有灵魂,打开来是干净的白……可惜,它并不意味着不会受伤,一失手,面具也是会碎的。那一次的欧洲旅行,使我对意大利人另眼相看,他们的灵魂像面具上的两个眼洞,用古典来填补?用打碎来重塑?他们舍不得的面具,变成他们的累赘,以文化美容而言,中国是比他们幸运的,因为中国人宁取刺青,唾弃面具。
刺青,我们永恒的面具……反而无处不可戴之了,一如“千人千面”。
神父的故事
这个故事是千真万确的,萦扰我心许多年,宗教与蛇与面具,像埋到地窖里的一坛酒,日子一久,它渐渐成了我回忆里的收藏品,是看的,不是用来痛饮的。
当年它曾是花边新闻,算是大红花边的那一种,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偶听酒后闲言……(谢谢那些闲话的制造者,要不是这飞短流长,大众化的日子该有多么无聊?)
“记得某神父吗?”
“记得,当然记得,他不是结了婚,去了菲律宾吗?”
“是啊,最近有人看见他,在菲律宾,一个公用水龙头的旁边,身边站了几个小萝卜头,都是他的孩子。”
“他太太呢?”
“听说跟人跑了,你知道,在菲律宾有句名言:爱情像冰块,见热即化,化了就没了。”
“几个孩子?五个?五个都是他的?”
“这有什么要紧?”
真的,是不是全是他的孩子,有什么要紧?
人生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要紧的?那一晚,我几乎失眠。
其实,我只见遇他一次,因为他曾经是我弟弟的中学校长,弟弟住校,有一次违规,禁足一周末不得回家,爸妈派我去学校看望弟弟,就先见到了校长——他。
他是我所尊敬的一位,从前是的,现在还是,一直都会是我所尊敬的一位神父。
他长得“酷”,天生的吸引力并不能在教规下被掩藏。(宗教的包装纸,再好,也包不住某种火花,最酷的人,往往是最漏电的人。)
也许,人老了,才合适信教,年轻与宗教,像猎人与猎物,面具与蛇……除了上帝的爱,人间所爱不过幻影,只有老人才配说这样的台词,我亲爱的校长神父,他爱上帝,上帝爱他吗?女孩子一见了他,就想把他由上帝那里抢过来。
他终于要求还俗。那个时代,还俗就是叛教。据说,他提出离教时,掉下了眼泪,也许是我过分罗曼蒂克,是的,我对传闻中的“落泪”细节,非常非常动心。
那个泪眼汪汪中,有许多可写,啊,年轻时的我是多么的卑劣,我把他切割了又切割,想把他的痛苦放大了来写。残忍啊,文学与宗教的分野不就在此吗?视死如归的残忍,在文学的巧言令色里,被称做升华,在理所当然的宗教里,被称为堕落,而于祭品本身,蛇咬死的那人,他是戴起面具去就刑的还是摘了面具后才去的,有什么要紧?
“又怎么样?在菲律宾,回到原始生活,洗衣、做饭养活被遗弃的自己和孩子们,又怎么样?”
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神父,由于文学发酵,却可以成为经典(原谅那些作家们残忍的企图吧),我渐渐老起来了,渐渐懂得许多故事如同名酒,打开不如珍惜着。
这题目,多好,可以涵盖所有的迷惑,有如浮士德。
我们可以设想——舞台上,蛇戴着爱情的面具对那青春貌美的女子说:“我用这张爱情面具交换你的灵魂吧。”
那纯情的女学生(毫不考虑)说:“我愿意。”
神父(着急地在一旁)问:“面具底下,是兽,难道你不知道?”
女孩子说:“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灵魂我看不见,兽的蠢动我却有希望驯悍。”
蛇(大笑)得意着说:“有一天,我会让你看见灵魂的,等你把面具还我的时候……”
我们还可以设想——舞台上,女学生对神父唱道:
“我可怜的头脑,已经癫狂
我可怜的精神,已破碎零星
我失去安宁,心里苦闷
我临窗,为的是把你来盼
我出门,莫不是想与你相逢
我的心意,急欲将你追寻
啊,你的步伐多么豪迈
你的风采多么英俊
你的微笑多么温雅
你的眼神多么雄劲
你讲话的音调宛如魔泉的流声
还有,还有你微妙的握手……
我失去安宁,心里苦闷
恨不能将你拥抱
若是我能给你痛苦的一吻
就是在亲吻中殒命
我也甘心情愿”
神父对蛇(戴上神的面具)说道:
“一边是那迷人肉体的呼唤
一边是我怯懦的善灵
父啊/呼你不应
为何丢我在这深山谷底
天堂难道不是为了地狱才有
拯救难道不是你派给我的天职
我身边的人儿不得救援
天堂地狱又有何意义
亲爱的女人!请把面具还给那蛇
让我来为你舍身
用我的灵魂抵押!”
舞台下,我倒是真的去了一趟菲律宾,满街地搜索:从椰子树,到太平洋,一条被戏称为“黑龙江”的肮脏的水沟从破落的唐人街里穿过,像豪华的马尼拉一条割之不去的盲肠,时时在我身上作痛,在一间历史古迹似的美丽的教堂门口,一对情侣在结婚,白纱与鲜花都是老套,唯独教堂里只亮了三分之一的电灯,我问朋友:“为什么结婚要在这么暗的光线里举行?是为情调?”朋友说:“什么情调,可怜这家人穷——教堂看你奉献的钱有多少,就亮多少灯。”
我心上一惊,深深地震动,不能明白宗教为什么也是可以腐化的。十字军东征,带给东方的难道是文明的黑暗?我忽然想起我那舞台上的神父——他跟蛇要来的面具,正是那少女为他还给了蛇的。好像我们一生,选择只有两样:同样的面具,不再同样的心;或者,同样的心,不同样的面具,至于爱情,灵魂……也不见得要看清了,才能伟大吧。
我思来想去,最后只剩下一个题目,空自好着。
面具,与,蛇,是它们串通了愚弄我们?还是我们自己把它们联想得过分了?让面具归面具,蛇归蛇,就没事了,悲剧全在那个“与”字。请原谅,原谅我明知一说便俗,还不舍得——放弃。
石器时代的电脑
如果艺术是人类心灵一面不可预测的镜子,那么,诗就是它的语言。古人——尤其是缺少历史记载的史前期的古人——他们的声音、思想、爱与惧怕,梦想与希望,仿佛都被时光禁锢在那些幽暗的墓穴或废墟里了。考古家,就是要寻找一种方法将那远古的声音释放出来。
经过了岁月的漂洗,那些声音即使不是诗也多少像诗了。然而,考古家并不一定都是诗人。自从有了电脑,科学家抛弃了诗的方向,反倒经常会有使我们对古人不得不另眼相看的惊人发现。
像解密码似的,以前有一位法国的语言学家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解开了埃及大部分的文字之谜。在中国,董作宾先生为我们甲骨文的世界,也不知揭开了多少的奥秘。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最轰动全世界的就是一位天文学家Hawkins博士利用电脑来算出了仲夏与仲冬太阳的升降与英国石堡(stonehenge)之间的关系。
由于他的推算,使得城堡的存在多了一首诗。
有趣的是他的假说证明了古代也有电脑——就是他们花了多年工夫用现代的电脑来研究这个石堡。按照他的揣测,这石堡可能是新石器时代人类的天文台,石堡外围那一圈简直像用圆规画出,用计算尺量过的五十九个洞,就是月食与日食发生的“日历”。
石堡是英国南边萨斯布瑞草原上的一处古迹;这是世界有名的史前遗迹。它大约建立于公元前二千年,每一块大石至少有五吨到二十五吨重。它的平均高度是十四英尺,宽七英尺,厚约三英尺,这样的八十几块大岩石柱围成一个直径约一百英尺的圆形城堡,工程之浩大与艰巨即使在现代也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埃及的金字塔比它建得更早)。难怪有人要推论到这也许是外层空间的“人”搞出的花样,地球上怎么可能有这样聪明的“古人”呢?
也许,没有可能正是我们好奇心最大的挑战。
生命,是多么的玄妙——在那么有限的岁月里,却赐给我们无以限界的意志力;在不可能中也有可能的奇迹;在短短的诗里有情趣;在小小的音符里有音乐;在暗夜里并有光明的希望……想象,唯有想象它是跨越古今的。
旷野里一群安排有致的巨石,难道不是古人用来跟时间作着永恒的抗争的工具吗?电脑,这样的伟大,它算来算去,结果好像只找到了四五千年以前的一位遥远的亲戚,一下子叫它渺小了大半截。使我在读到那题为《石堡:新石器时代的电脑》的科学报告时,不禁莞尔。
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名人访谈里,沙克疫苗(防小儿麻痹者)的发明人沙克博士说:“所有的答案,其实早已存在,科学家只是在寻找问题而已。”当时觉得他的谦虚好像有点儿反逻辑,现在想起来,竟是真理呢。
石堡,在我“古代西洋艺术史”的课上,被推为新石器时代欧洲“文明”的代表。我没有去过,但心中向往。刚好,最近读到庄稼先生一篇小品《独饮也风流》,里头也谈及石堡,他写道:
……下午,我又去了萨城近郊的石堡,这是世界有名的史前期遗迹,如今附近数百亩的土地,已被开为国家公园,每年来访的游客,何止百万。
因为这个石堡的通衢,与仲夏的和仲冬太阳的升降方向有直接关系,考古学家认为,这是古人用来计算日历和季节的,但也有人以为这只是古希腊人初到英国时建的一个庙宇。
石头的来源和建筑的方法,也是传说不一,但这城堡曾被历代游牧各部落尊为天神,却是不可否认的。因为他们酋长们的坟墓,像金字塔一样的荒冢,就建立在古堡的周围,而那些岩石,有人说是陨星的遗骸。
站在这无法解释的史前期的石堡旁,望见远处酋长们的荒冢点缀在黄昏的晚烟里,我突然被一种神秘的心情笼罩了,在回程的路上,不禁低吟着:
来自天外
曾经有万载光辉
曾经是流星的一尘
巨匠的手
安排在萨斯布瑞的草原上
匆匆五十个世纪
围绕着古堡
是行猎者的酋长们
默守着史前期的秘密
谜面已经悬在那儿五十个世纪了,而谜底呢?又哪里去寻找那出谜的巨匠呢?这一次,答案与问题,又是孰先孰后呢?
琴谱静思
偶然读到《松风阁琴谱》,才想到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五线谱”其实是由西洋进口的舶来品,古人用的乐谱,看起来很古怪,但很有趣。
中国的古调大概分宫音,商音,角音,徵音,羽音和清商。我不懂音乐,想来跟西洋的什么C小调,G大调的相当。可是,乐谱也直写,却是我始料未及。右边是词,词左是曲。曲的写法全是手在琴上的指法。
十个指头,又是劈(尸大指向外),又是抹(木食指于弦上以甲尖端正而木之),还有挑乚勾
,拨癶摘等等,再加上双弹,三弹,左手,右手……读起来可能比实际操作复杂。
西洋音符像豆芽菜,我们的音符也长得奇怪:像数学里的微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