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
喻丽清——一个清雅秀丽的名字,用她的书页作翅膀,从美国西海岸的金门大桥起飞,乘着太平洋的海风,正悠悠然朝着她故乡的土地飞过来。
其实,早几年她就已经在我们这儿的书店悄然登陆了。一九九六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海外女作家《金蜘蛛丛书》,曾出版过她的《阑干拍遍》,颇受大陆读者欢迎;二○○○年又有于青女士主编,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旅美华文女作家精品书系》,其中,喻丽清的小说散文集《飞越太平洋》,近五十万字,好厚的一大本,若是没有超强的引擎动力,如何载得起如此阔重的双翼。
二○○六年秋天访美,由朋友引荐,行前已与她有书信往来。知她祖籍杭州,生于浙江金华,幼年去台湾,毕业于台北医学院,后到美国留学定居并婚育,现供职于柏克莱加州大学脊椎动物学博物馆。因着这份同乡之缘,甚是惊喜;又是女人,更多了一份亲切和好感,故而专门去书店买了她的书来读。沉沉一大本书捧在手里,来来回回颠颠倒倒地翻看,一时竟放不下。
那是好大的一片天空。从旧金山到威尼斯,从台湾到苏州,大至美国时事杂议,小及家中一粒纽扣,女人清澈的目光从海上掠过,任是最细微的一线波澜、最迅疾的一片飞鸟,都被她的笔轻轻捉住无法逃脱。我看见清朗的风、绮丽的云,在书中的世界漫卷飞扬,无论是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内容与技法都是极为丰富多变的。
因此,那清澈不是溪流的浅显,而是以锐利的洞见作为底蕴的,像高山湖泊,清得醇厚,有一种深沉的内力藏在其中;那秀丽也不是盆景式的奇巧,在精短优雅的文句中,溢出一股以柔克刚的浩然之气。看似平常的事情,淡淡地静静叙述着,却总有神来的最后一笔,画龙点睛一般,忽然叫人把眼睛瞪大了。
她写伞,说它是一片行走的屋顶,但简体字里的伞,把“伞”里的人都失去了,只剩下一把伞架。她写台北的莲,说“文化没有带领大众,最终总是大众污染了文化”。她写旅途,说“但愿自己这一生不是来还债,而是来报恩的”。她写化石,说对它而言,“死亡实在是一种凝固的生命而已”。——她是用发现者的眼光写作的,所以,不断给予我们触动与震惊。那种富含哲思的语言,如诗如歌,合卷后依然萦绕心中,令人久久回味。
真的是好喜欢啊。
后来在旧金山与她会面,外表那么娇小纤弱,清丽温婉的一个女人,却有一种内在的坚韧与成熟,确是文如其人。近年,喻丽清当选为海外华人女作家协会主席,可知文品、人品俱佳。我在柏克莱她的家中,见到她豪放潇洒的丈夫,夫妇同船共渡几十年,叫人好生羡慕。她家中的窗台、书柜、茶几、书桌,到处可见她从世界各地搜寻来的小盒子,镜盒、砚盒、墨盒,木盒、石盒、瓷盒、玻璃盒,长圆方扁、千奇百怪,精致可爱得让人恨不能掠为己有。忽记起她《盒子》那篇文章,眼前的盒子便一只只都放出光来:
“要是往抽象的意义上来看,其实,汽车不过是行的盒子,房屋是住的盒子,心是无限大的小盒子,而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五脏六腑的盒子。是的,设若五脏六腑为底,七情六欲为盖,底盖相合时,应当可以关牢我们的灵魂。我的身体便是我的潘多拉之盒——我最初的,也是最后一个盒子——而那无限大的小希望,它是我的最后一点秘密的内涵。”
她捡来世上各式各样的空盒子,然后把自己对生活的爱与思索,一点点在装进去,再把那些盛满了才情的小盒子,一只一只毫不吝惜地赠送给她的读者。
她的灵魂在盒中飞扬,她的书本在海风中飞翔。
让我们把丽清的小盒子,一个一个顺序打开——这一本从她最近的文学创作中选出的散文集,我们将会从中受益,发现许多的美、更多的爱,还有无限大的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