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若飞
佛问弟子:生命几何?座下众说纷纭。佛摇头自答:生命在呼吸间。
生命在于当下的瞬间,而摄影使瞬间变为永恒。
朋友开照相馆,帮其策划,引用席慕蓉的诗做广告:人生不能假设,又无法重来……惹得许多客官隐隐生了愁苦之情。摄影的真实恰恰成了生命的妄想。
先哲说: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双脚起落,水已不复是原先那水。河流如此,生命之流又如何!
摄影的永恒,正是伴随着一个生命瞬间的完结而产生的。这是摄影的尴尬,还是生命的尴尬?
摄影虚拟了时空,也虚拟了生命。面对活动的瞬间和静止的永恒,该悲该喜?
永恒的瞬间和瞬间的永恒,无疑是摄影与生命之间的永无解语的游戏。
日本作家水上勉,每次演讲见有听众录音,便劝诫说:“人生乃是一期一会的事,我们现在在这里聚会,是不可能重复的。请你们把录音机关掉,好吗?”
当摄影师的镜头对着你,你会像水上勉那样说“请把相机收起”吗?
人生是一期一会的事,人生的每个瞬间也是。因为不能重复,人生的每个瞬间才弥足珍贵,怎忍付诸东流。瞬间珍贵得叫人无法割舍,因而我们无法拒绝摄影。
也因为不能重复,人生的每个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摄影的永恒都是消亡了的瞬间。瞬间消亡后无法渗入下一个瞬间,因而摄影对生命没有真实的意义。
这是摄影的悖论,也是生命的悖论。
人渴望着永恒,于是有了生命的梦境——艺术。
其实,所有的艺术都是瞬间的体验,而全然的瞬间体验即成永恒——永恒便在那瞬间。
另一位日本作家中野孝次说:“人活着,每一刹那眼前所映现的,都是现时的存在。当飞花落叶,心里感动的瞬间,才是真正的风雅之境。落叶入土,飞花流水之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风雅之心随即失去现时的依托,再无踪迹可求了。”
风雅之境只在风雅之时。
施特劳斯喝得醉眼蒙眬躺在多瑙河旁,痴痴地往衬衣上记着乐谱,这时《蓝色多瑙河》诞生了,同时消亡了。施特劳斯的夫人没有草率地洗去衬衣上的乐谱,幸运地留下了《蓝色多瑙河》的形骸。我们按图索骥,在舞裙的漩涡里想像着多瑙河的微波,可不是醉汉眼里和心中的蓝色多瑙河。人人创造着自己的蓝色多瑙河,在一个个瞬间里梦想着永恒。
像庄周不知道自己与蝴蝶究竟谁梦见谁那样,我们也无法知道究竟是永恒产生了瞬间,还是瞬间产生了永恒。
我们无法分别。我们不去分别,于是瞬间与永恒也就失去了界线。
瞬间即永恒,永恒即瞬间。
当庄周与蝴蝶重影聚焦于物像时,摁快门的瞬间,便是全部。此时,喀嚓声何其庄严。这里有生命的最深刻体验。凭着这一声,心身与宇宙融合为一。快门声落,生命便进入下一个全新的境地。
但是,这喀嚓声也可能变得极其浅薄而卑俗。
有僧行脚,饥肠辘辘之际,见山间一老妪卖着点心,于是上前化斋。老妪口出难题:过去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亦不可得,和尚点的哪个心?僧哑然。点心未吃成,却被点了心。
点了哪个心?
快门开合,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