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八九五年四月，清政府在甲午战争中战败求和，引起全国哗然，康有为联合在北京会试的举人“公车上书”，四川参加的七十一名举人中，就有蒲殿俊。后来，一批四川籍京官和士大夫又在北京发起成立了“兴蜀会”，支持变法维新。变法失败后，蒲殿俊被通缉，他逃到四川，找到花燕云，花燕云求戴坤让他在将军府里冒险隐藏，又托人说项，才使他逃过了这一劫。但没想到，他后来却闹腾得越厉害了，使戴坤也不敢与他过分接近，取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对花燕云与蒲殿俊的接触，他非常敏感，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甚至，可能还有一丝难以说出口的醋意。
这一点，花燕云心里自然明白，便笑着说：“哟，戴爷，戴将军，恐怕不光是这些吧，你是不是对我不放心呀？”
戴坤便嘴上硬撑着：“说什么话，难道我还吃那小子的醋不成？”
“这就对了嘛，”花燕云又撒起娇来，说，“人家是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呢，你要不信我，我就只有在你面前一头撞死算了。”
但尽管如此，戴坤还是叫乳娘把孩子抱进来了，说是他还没有好好看过孩子呢，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像谁。待乳娘进来后，他接过孩子，反复端详着，打量着，仿佛要从孩子脸上看出来什么似的，直看得花燕云心里一阵阵发毛。
幸而孩子太小，到底像谁，也实在看不出来，花燕云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地来。
当然，如果戴坤认为那孩子不是他的，那也实在是太冤枉花燕云了。
3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戴勒和钰格格一行，刚进秦岭，便遇到了一场大雪，真正体味到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滋味。
他们是沿着“五尺道”的古驿道进川的。传说，这条道，是五丁力士所开。道路本来就很窄，道路两旁，全是崇山峻岭。走在这条古道上，望着那连绵不尽的苍莽群山，使人便不由得联想起那自古以来便在这条坎坷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的先民，想起那些栈道、石板上深深的脚印，心里涌起一种悲壮之情。走着走着，天色便渐渐变得更加晦暗了，从厚重的云霾中剥裂出大片大片的雪花，纷扬着遮盖了山山岭岭，到处是一片白色，马蹄时常一落下地，便陷进去半尺来深，马不断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喷着响鼻。风灌进峡谷，怒号着，呼啸着，把雪卷得乱涌，不断地灌进衣服。钰格格毕竟娇惯些，哪受得了这个，嘴里便不断地乱喊乱叫乱骂，骂山，骂路，骂风，骂雪，骂老天爷，凡想得起来的，几乎都骂遍了。
戴勒心里有气，也不理她，只顾自个儿催马紧走，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钰格格甩了老远，只有那几个捕快跟班，不敢离她远了，前后左右地围拥着她，照顾着她，可她的马还是跑不快，气得她直冲戴勒一个劲儿地喊：“哎，戴勒哥哥，你是怎么的嘛？为什么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到阎王爷那儿抢生死牌呀，跑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戴勒还是一言不发，只管打马紧走。
这个钰格格，也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不单任性不说，还有一股子杀气与狠劲，仿佛血液里奔涌着一种原始、嗜血的本性似的，也不知约束自己。别看她生得俏丽、乖巧伶俐、天真淳朴，动手杀起人来，却一点不手软。那天，她带领几个随从去追公孙树，听人说公孙树藏在山里一对母女家，便赶到那里，威逼母女俩交出公孙树，母女俩抵死不从，她一时怒起，竟拿起鞭子一顿乱抽，抽得母女俩痛得在地上打滚，随她来的大内高手，抽出剑来，一挥手让随从杀了母女俩，并下令放火，把人家房子也烧了。戴勒正好赶来撞见，对此大为不满，斥责她不该滥杀无辜，她却根本不买他的账，反倒指斥他心慈手软，不像一个大男人，并且强词夺理，说母女俩敢窝藏钦犯，不要说该杀，就是凌迟处死也一点不为过，谁叫她们是敌人呢！气得戴勒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没想到这么漂亮水灵的女孩子，心肠竟会这么硬，这么刁蛮无理，可一时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她。她在王府里生，王府里长，接受的教育就是这个，又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和社会的复杂，不能体察下情，要多少话才能把情、理、法的矛盾之处给她解释得清？所以，一想起就有气，一路上，便一丁点儿也不想理她，只想摆脱她。可她却偏偏死乞白赖地跟着他，弄得他心里一直窝着一股火，又无从发泄，所以，随便她怎么喊，只是执意不搭理。
后来，雪渐渐停了，天也已经全黑了。雪夜的群山显得格外静谧、神秘而幽深，绵延的山脊线上的白雪，在深黛色的夜幕下，泛着微白的光，一直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夜色里。本来是坎坷不平的驿道，被雪填平了，四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时，连道路也很难分辨得出来，如果继续在夜间行走，将是十分危险的，因为路边的沟壑和岩壁也不大分得清了。戴勒走着走着，见路旁有一两间被雪压得倒塌破败的房屋，便走过去，下马探了探，见还可以稍住以避风雪，便把马拴了，从附近找来些柴火，燃起了一堆火。
不久，钰格格一行也赶来了，他们也进到屋里，钰格格见戴勒沉着脸，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心里反倒有些怯怯的了，老实说，连她自己，也似乎并不知道她错在哪里，追钦犯、杀叛逆，对于她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就会惹得戴勒发那么大的火呢？而且，就她所知，戴勒也是一员猛将，打起仗来连命也不顾，不知也杀过多少人，怎么会为她杀一两个人就这么责怪她呢？这真让人想不通，可又不敢再去解释，不知何故，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连亲王老子也要让她三分的人，见了戴勒，有时竟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反倒对他有一种敬畏心理，这倒不是因为戴勒烧过她的车，而是她把他的喜怒哀乐看得很重，生怕惹他生气以致他不理自己了，而她，又是那么喜欢他——或许，这就是那些洋人或者新派人物所说的“爱情”。
那时节，在慈禧还没有惹恼八国联军那些夷人的时候，曾经常在宫中举行宴会，招待那些外国使节的夫人。她虽然年龄不大，但因老佛爷喜欢她的聪明伶俐，所以，也时常应诏进宫去，同那些外国使节的夫人有过交往，听到过她们不少关于“爱情”的议论，一位法国使节的夫人还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过，碰到自己心爱的人，就要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还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在这个问题上，同任何人都没有商量的余地。钰格格虽然小小年纪，却把这些话都记住了，所以，一碰上戴勒，当她认定他就是自己喜欢的人时，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头就上来了，连她阿玛也把她奈何不得，只好同意她钦了这差使去四川。
满人风俗，在对女儿的管束上，反倒没有那么多规矩，女性全是“天足”，亦不裹脚，女儿出门什么的，也相对比汉家女儿自由得多。所以，时有不少人称小姑为“姑奶奶”，足见其地位，而女婿，也普遍受到尊重，被称为“姑爷”。她们平时亦穿平底鞋，有事做客，年轻的才穿高底鞋，中年的穿半高底鞋。这钰格格平时就得栾亲王溺爱，加之花燕云又给她提过亲，说的就是戴勒，而花燕云还在将军府，所以，栾亲王考虑再三，耐不住女儿缠磨，女儿又确实跟随杜三爷学了不少武功，就给了她这个差使，派了两个大内高手，同她一道赴川。没承想，在半途上，竟碰上了戴勒，这使钰格格高兴得连心都怦怦跳，却不知又为何得罪了这位少爷，想来想去，就放下公主之尊，拿了一壶水和干牛肉，凑到戴勒面前，用手推了推他，说：“戴勒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喏，你也饿了、渴了吧，先吃点东西怎么样？”
戴勒却不买她的账，把她的手一推，说：“我不饿！我也不吃！”
“哦，你有什么了不起呀！”钰格格也恼了，一下子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呀！我阿玛惹了我，我还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呢！你说，你是什么人啦？你是我阿玛吗？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她的话让戴勒听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便说：“对了，我又不是你阿玛，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钰格格就说：“鬼才对你好哇，我恨你，真恨不得杀了你！”
“那你过来杀我呀？”戴勒没有好气地说，“反正你杀一两个人，像杀只鸡那么容易，杀我一个戴勒，又算什么呢？”
谁知钰格格听了，反倒感到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急得哭了：“早知道你不想杀她们两个，我不杀就是了嘛。”接着，她又好像有些不解，神秘兮兮地不哭了，凑过身来，问：“唉，戴勒哥哥，她们是不是你的亲戚，或者什么熟人呀？”
戴勒心里不由苦笑了，这钰格格分明还是个孩子嘛，自己一时间怎么能同她说得清呢，就叹了一口气，说：“告诉你吧，她们同我根本不认识！我只是说，你不该乱杀人，你知道了吧？”
“你说不杀我就不杀了呗，”钰格格撅着嘴说，“我答应你，今后听你的，不再乱杀人还不行吗？”
“你说的是真的？”戴勒语气便缓和了许多。
“当然是真的，”钰格格说，“今后我再乱杀人是小狗，还不行吗？”
“好吧，”戴勒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一定要记住。”
“这么说，”钰格格高兴了，“戴勒哥哥，你原谅我了？不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的气又有什么办法？”戴勒说，“像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人，我真是没见过。”
钰格格这时便趁机递过水和干牛肉，戴勒也确实饿了，便接过吃起来。
那跟随钰格格的几位随从，有的已经睡着了，只有其中一人，不敢大意马虎，在屋外巡视着，警戒着，渐渐深起来的夜里，便不时传来他脚踏在雪上的沙沙声。
戴勒和钰格格却都没有睡意，他俩坐在火堆前，火里的柴火有些湿，燃烧时，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还冒出一股股青烟。
“戴勒哥哥，”钰格格说，“你见过公孙树这个人吗？”
戴勒想，我不仅听说过，还见过，他还骑走了我一匹马呢。可这话他当然不能和钰格格说，便回避了她的提问，说：“其实，这个公孙树，也称得上侠肝义胆，他的作为，还能算是一个英雄。”
“只可惜他是一个保路党，”钰格格说，“所以太后要抓他呢。”
戴勒本想说你懂什么，那太后要抓他，他就该死吗？太后自己干的事不定就桩桩都对吧，不然的话，国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大清王朝三百年基业，也被她弄得无法收拾！可他却无法给她说清楚这些，她毕竟还不太懂事，加之她又带了些大内高手，不定这些人当中，就有太后的人，所以，说话得小心些，就一时没有回答她，只把话题引到了一边：“这么说，你见过太后啰？”
“当然，”钰格格又神气起来，“我还不止一次见过她呢!太后还夸我啦，说我长得蛮漂亮，人又聪明，不定今后什么时候，给我挑个好姑爷呢。”
“那你就挑哇，”戴勒说，“太后给你挑的，保准没错儿，不定官也大，肚子也大，给他做老婆，还不知多威风呢！”
“你坏！”钰格格差不多要喊起来了，“我不准你讥笑人家！不过，戴勒哥哥，告诉你吧，我当时就对太后说，哎呀，老佛爷，那敢情好！不过，钰儿还是想自己挑个姑爷呢！你猜太后听了怎么说？她说，咳，还真看不出，我们钰儿可是不简单！不过，你得答应我，挑上谁了，得告诉我一声，带来我瞧瞧啊。”
“那你定是带去让老佛爷瞧瞧啰？”戴勒说，“告诉我，是谁呀？”
钰格格却一脸的认真，认真得让人瞧了都觉得稚气：“挑是挑了，可还没来得及带去给老佛爷瞧呢。”
“为什么呢？”戴勒便逼她，“没准你把他带去，老佛爷瞧着高兴了，赏他个一品二品的，不是平日里想捞也捞不上的好事吗？”
钰格格就说：“戴勒哥哥，你少给我装糊涂！我就不信，我花燕云姨娘没有跟你提起过！你以为我不会给老佛爷说哇！我挑的就是你！到那时候，我就叫这些大内高手把你绑了去见老佛爷，看你还愿意不愿意！”
“那你就叫他们来绑啊，”戴勒说，“现在正是时候，不然一回成都，我也有部下团团围着，你要想绑也绑不成了。”
钰格格气得踢了他一脚：“你以为我不会呀？”说罢，便真要去喊那些大内高手，戴勒见了，忙一把拉住她，说，“算了，别闹了，别闹了，你难道真的不累呀？还不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说罢，便裹了披风，倚在木柱上，闭上了眼睛。
钰格格也确实累了，见状，便也裹了披风，倚在柱头上，渐渐地睡着了。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沙沙地下起雪来，不断有冷风从墙壁裂缝中刮进来，把屋内的火堆上的火焰，吹得一明一暗的。远处，不知是山泉的呜咽，还是山风的呼啸不断传来，使耳朵里嗡嗡地响，就像有一种声音，不断地叩击着耳鼓，这声音悠远而绵长，像海潮松涛阵阵压低了的澎湃，又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反而搅得人很不宁静。不知为什么，戴勒睡不着了，他眼前老是浮现出玉姗那清秀的面容和她那楚楚动人的神情，以及她那一双乌黑明亮，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他心里一直牵挂着他们父女俩，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了？不知为什么，一想起玉姗来，他心里就有一种牵肠挂肚的感觉，老是惦念着，放心不下，而且，也有一种甜蜜的温馨在心头涌过，就像一阵暖流一般，使他即使是在寒冷的夜里，也感到了温暖。
后来，他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天已亮了，钰格格和随从已经备好马，准备出发了，而他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盖上了钰格格的披风，这使他感到有些歉意，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起身把披风递给钰格格，说：“你把披风盖在我身上，自己着凉了怎么办？”
钰格格看了他一眼，说：“那有什么呀，总不能让你冻着啊。”
戴勒听了，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同大家一起上了路。
这时，雪停了，太阳也冲破云层钻了出来，虽然没有多少热力，但却使群山中的积雪，反射出晶莹的光芒来。山林里也有了鸟雀的鸣唱，大地又开始变得生机勃勃了。
戴勒打了一下马鞭，腿下一夹，放马驰骋起来。
钰格格也高兴地喊了一声，打马追了上去，于是，一行人便开始打马疾驰，使嘚嘚嘚的马蹄声，在山林中传得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