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在过去的几年中她很少去保养这张脸,她的外表还算保持得相当不错的。基因不错,一定是这样。她很幸运。但她接着又想起了父亲,又认定自己在基因方面的运气一点儿也不佳。他是那种偷别人东西的人,却假装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他是一个欺骗所有人的家伙,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是个靠不住的人。
她坐在桌旁,很快地喝了一小口滚烫的咖啡,又往里面放了更多的糖,然后一边看着西蒙斯先生的卷宗,一边搅拌着这在夜里提神的黑乎乎的东西。
她抓起电话打回家,看看有没有电话留言。有五条,其中两条是其他律师留的,一条是一位警察留的---她准备请他出庭指证西蒙斯先生,还有一条是那个和她一起调查案子的同事留的,这个人总是在奇怪的时候给她打电话,而且多半是提供些无用的信息。她应该换电话号码了。最后一条信息没说什么,电话直接挂断了。但她能听见电话那头很低的呼吸声,差不多可以猜出一两个字。那声音里有种熟悉的东西,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闲得无聊的人。
咖啡流进血管,她又可以集中精力看卷宗了。她抬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小书架。书架上有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十岁的小凯特和她已死去的妈妈。照片被剪掉的部分是卢瑟·惠特尼。母女身旁是个大空白,一个大空洞。
"真他妈见鬼!"美国总统坐起来,一只手捂住软弱、受伤的私处,另一只手拿着那把刚才差点置他于死地的拆信刀。那东西上面现在染上的已不仅仅是他的血了。"真他妈的见鬼,比尔,你他妈的杀了她!"挨他骂的那个人弯腰把他扶起来,他的同伴则在检查那个女人的情况。想到反正两颗大口径子弹已经打穿了她的脑袋,他只马马虎虎地检查了一下。
"对不起,先生,时间来不及了。非常抱歉,先生。"比尔·伯顿已经做了十二年特工,那之前还在马里兰州当过八年警察,他的一发子弹刚才把一位年轻漂亮女人的脑袋打开了花。尽管他接受过所有的紧张训练,但此刻仍然抖得像个刚从恶梦中惊醒的学龄前儿童。
他以前当值时也杀过人:在一次常规的交通阻塞中出的错,但死者是个专门与穿制服的警察作对的家伙,四次企图报血仇,但都未成功,那次他手持格洛克半自动手枪,存心要让伯顿的脑袋搬家。
他低头看看那具小巧赤裸的尸体,认为自己就快吐了。他的搭档蒂姆·科林在对面看着他,伸手抓着他的胳膊。伯顿费力地咽了咽唾沫,然后点点头。他能挺住。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男人扶起来。他叫J.艾伦·里士满,是美国总统,全国男女老少爱戴的政坛英雄和领袖。但此时此地,他却是一丝不挂,而且已经醉了。总统抬头看着他们俩,由于酒精的作用,他最初的恐惧终于开始消失。"她死了?"他的话有些含混不清,两只眼珠像松动的弹子球似的直转。
"是的,先生。"科林清楚地答道。不管总统是醒是醉,他的问题都必须得到回答。
伯顿现在犹豫了。他又瞥了一眼那个女人,然后回头看看总统。这是他们的工作,他的工作---保卫该死的总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那条性命都不能结束,不能像那样结束,不能让他像头猪似的被某个酩酊大醉的母狗戳死。
总统翘起嘴角,好像要笑的样子,但科林和伯顿事后都不认为他是想笑。总统开始站起身来。
"我的衣服呢?"他问道。"在这儿,先生。"伯顿的注意力迅速收回,他弯腰捡起衣服。衣服上溅满了她的鲜血,好像屋子里的一切都溅满了她的鲜血。
"好了,扶我起来,帮我准备好,他妈的。我还要在某个地方给什么人讲话,是不是?"他尖声笑起来。伯顿和科林面面相觑。他们看着总统在床上昏了过去。
枪响的时候,白宫办公厅主任格洛丽亚·拉塞尔正在一楼的洗手间里,尽可能远离那个房间。
她曾多次陪伴总统赴这种幽会,但她不但没有渐渐习惯这些事情,反而每次都感到更加厌恶。试想一下,她的老板、这个地球上最有权力的人,居然与这些名"妓"、政治盲从者们上床,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她几乎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基本上如此。
她拉起袜裤,抓起小包,猛地推开洗手间的门,顺着走廊跑起来,尽管穿着高跟鞋,她仍然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她跑到卧室门前时,特工伯顿拦住了她。
"主任,您还是别看吧,没什么好看的。"她推开他走进去,然后又停下脚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掉头跑出去,跑下楼,钻进轿车,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州,离开这个令人痛苦的国家。她并不同情那个克里斯蒂娜·沙利文,她居然想与总统交欢。那一直是她自己近两年的目标。唉,有时候,想要的东西就是得不到,有时候,你得到的东西却又太多。
拉塞尔镇静下来,转头看着科林特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科林年轻力壮,对指定让他保卫的人忠心耿耿。他受过训练,为了保卫总统,他可以去死。他心里知道,只要那个时刻来临,他将毫不犹豫地那样去做。几年前,他曾在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抓住一名刺客,当时的总统候选人艾伦·里士满在那里公开露面。科林将那个潜伏的杀手打倒在柏油路上,那家伙甚至还没完全把枪从口袋里掏出来,就被他彻底制服,难以动弹了,而其他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对科林来说,他生活中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艾伦·里士满。
科林特工只用了一分钟时间,就简要而连贯地向拉塞尔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伯顿则郑重地肯定了他说的话。
"拉塞尔主任,不是他死就是她死,没有其他办法。"伯顿下意识地瞥了总统一眼。他还躺在床上,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知。他们已经用被单将他身体更为关键的部位遮挡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什么也没听见?在这,在这之前,什么搏斗的声响也没有?"她挥手指着一片狼藉的屋子问道。
两个特工对望一眼。他们听到过从老板碰巧呆过的卧室里传出来的许多声音。有些可以理解为是暴力的,有些不是。但以前,最后从那些房间里出来的人都安然无恙。
"没什么异常,"伯顿答道,"后来我们听见总统先生失声呼救,我们就进来了。那把刀当时离他胸口也许只有三英寸。最快的阻止办法只有用子弹。"他尽可能笔直地站在那里,直视着她的眼睛。他和科林已经尽职了,这个女人不应该有其他想法。他没有任何责任。"房间里有把该死的刀子?"她疑惑地看着伯顿。"如果我能做主,总统就不该出来做这些……这些小小的短途旅行。很多时候,他不让我们事先检查任何东西,我们也没机会搜查这个房间。"他看着她。"主任,他可是总统。"他又适度地加了一句,好像要证明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而拉塞尔也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伯顿很清醒地知道这个事实。
拉塞尔环顾房间,仔细审视每样东西。在艾伦·里士满要求她为总统服务之前,她是斯坦福大学政治学终身教授,在全国享有盛名。但他是那样一位有号召力的人,人人都想追随他。
作为现任白宫办公厅主任,如果里士满众望所归地获胜连任,她极有可能成为美国国务卿。谁知道呢?也许可能制定出一个"里士满-拉塞尔"的施政纲领。他们是极出色的一对搭档。她是战略家,而他则是个手段高明的竞选家。他们的前景一天比一天更光明。但现在?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具尸体和酩酊大醉的总统先生,而且是在一座本来应该没有人的房子里。
恍惚中,她好像眼看着这辆直达车就要停了。接着,她又很快缓过神来。绝不能因为这堆小小的人类垃圾而受影响,绝不!伯顿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您想让我这会儿报警吗,主任?"拉塞尔看着他,仿佛他已经失去理智。"伯顿,让我来提醒你一下,我们的职责是始终保卫总统的利益,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能够超越这一点。明白了吗?""主任,这位女士已经死了,我想我们……""没错。你和科林打中了这个女人,她死了。"那些话从拉塞尔嘴里爆发出来,字字都在空中回响。科林搓着手指头,一只手本能地去摸放在枪套内的武器。他两眼瞪着刚刚死去的沙利文夫人,仿佛他能让她起死回生似的。伯顿耸耸魁梧的双肩,向拉塞尔挪近一步。这样一来,两人身高的悬殊达到了极点。"如果我们不开火,死的就是总统。那是我们的职责,我们要确保总统安然无恙。"
"这也没错,伯顿。现在,既然你已救了他一命,那你又打算怎么向警方、向总统夫人、向你的上司们、向律师们、向新闻界、向议会、向金融市场、向这个国家,向这个该死世界的其他地方解释,总统为什么在这里?他在这里做什么?你又怎么解释你们看到的情形?怎么解释你和科林特工为什么不得不开枪打死这个女人---她的丈夫是美国最富有、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一旦你报了警,或者把任何人叫来,都将不得不面临的恰恰就是上述这些问题。现在,如果你准备承担起全部的责任,那就拿起那部电话报警吧。"伯顿的脸顿时变了颜色。他倒退一步,高大的身材现在已经没有威慑作用了。科林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他还从未见过有人那样和比尔·伯顿说话。这个大个子用胳膊轻轻一挤,就可以将拉塞尔的脖子拧断。
伯顿又一次低头看着那具尸体。怎么才能自圆其说,让所有人都摆脱干系呢?答案很简单:不能。
拉塞尔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伯顿回望着她。他的目光明显在躲闪,现在已不敢正视她了。她赢了。她温和地笑了笑,并点了点头。这出戏该由她来唱了。
"去弄点咖啡来,一大壶。"她命令伯顿,内心暂时品尝起这种角色转换的意味来,"然后,守住前门,谨防有什么不速之客来夜访。""科林,到厢式货车上去,通知约翰逊和瓦尼。别告诉他们这件事,就说出了点意外,但总统先生安然无恙。就这样。让他们原地待命。明白了吗?需要时,我会叫你们的。我要仔细考虑一下这件事。"伯顿和科林点点头,然后走出去。他们受过严格的训练,对如此权威性的命令必须言听计从。在这件事上,伯顿也不想发号施令。无论他们付多少报酬,他也不会那么做。
从那些子弹把那女人的脑袋打开花以后,卢瑟就一直没移动过半步。他不敢动。最后,他的惊惧感终于消失,可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仍然不停地往地板上瞟,去看那个刚才还在活生生地呼吸的人。在他这些年作为罪犯的所有日子里,除了这一次,他还目睹过另外一次他人被杀的情景,那是一个被三次定罪的恋童癖患者,脊髓被另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囚犯用四英寸长的刀刺中。但此刻他内心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好像自己是船上唯一的乘客,而船却驶进了一个外国港口。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或感觉上一点都不熟悉。这时候,任何声响都对他不利,但他仍然趁着颤抖的双腿还没瘫软的时候慢慢地重新坐下。
他看着拉塞尔在屋里走了一圈,还在那个死去的女人旁边弯下腰,但她没碰她。接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用它包住拆信刀刀刃的一端,把刀从地上捡起来。她长久地死死盯着那个东西,那东西几乎要了她老板的命,而且还成了断送另外一个人性命的重要原因。她小心地将那把拆信刀放进她搁在床头柜上的皮包里,然后又将手帕放回口袋。她又瞥了一眼克里斯蒂娜·沙利文扭曲的肉体---那个女人刚才还活得好好的。
她不得不佩服里士满的这种业余消遣方式。他所有的"伴侣"都是些有钱有社会地位的女人,而且都是有夫之妇。这就确保了他的通奸行径不会被曝光,不会出现在任何小报上。如果丑行败露,那些同他上床的女人所损失的东西,就算不是比他更多,那至少也和他一样多,她们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
而想到新闻界,拉塞尔笑了。在今天这种年代,总统总是生活在永无休止的监督之下,就连他撒尿、抽烟或者打嗝这种事情的所有隐秘细节都会尽人皆知,或者至少公众这么认为。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新闻界的过度夸张,他们有本事从故事发生的隐秘角落发掘出故事的每个细节。他们还不明白的是,在这个麻烦不断的地球上,各种问题飞速增加,远远超出任何个人的解决能力,总统办公厅可能已经失去了部分巨大的权力,但总统身边却仍然聚集着那些绝对忠诚和极有能力的人。与那些外表光鲜、行为俗套的记者们相比,这些人从事秘密活动的技能水平完全是另一个级别的。那些记者们跟踪报道精彩事件的手法就是不停地向议员提问题,而议员则巴不得大吹一通,以便在晚间新闻中出出风头。实际上,只要艾伦·里士满总统愿意,他可以四处活动,不用担心会有人成功地发现他的行踪。他甚至可以从公众的眼里消失,想消失多久都行,不过这种想法与成功政客希望一夜之间实现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
特勤处的特工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多年来,这个群体已经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就像他们对最近这一次活动的精心策划一样。
中午刚过,克里斯蒂娜·沙利文走出她在城西北的美容院。走过一个街区以后,她步入一幢公寓楼的门厅,三十秒之后,她又走出来,身上已经裹上了从包里拿出的一件带帽兜的宽大外衣,脸上戴着副墨镜。接着,她又走了几个街区,像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然后,她乘一列限速地铁到了地铁中心。出了地铁站之后,她又走了两个街区,然后拐进了计划要拆除的两幢大楼之间的一条小巷。两分钟后,小巷中出现了一辆装着有色玻璃车窗的小车。科林在开车。克里斯蒂娜·沙利文坐到后座上。之后,她一直和比尔·伯顿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直到总统那天晚上去会她。可笑的是,他们之所以选中沙利文家作为这个周密计划中插曲的理想地点,是因为任何人都不会猜到克里斯蒂娜·沙利文会在她这座乡间别墅里。拉塞尔还知道这座房子完全是空的,只由一个保安系统把守着,但那对他们的计划毫不碍事。
拉塞尔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闭上双眼。是的,在这座房子里,有两个特勤处最精干的特工在她身边。但这个事实却第一次愁坏了这位白宫办公厅主任。今晚总统和她带的这四名特工,是由总统为自己的这些小活动而亲自从大约一百名总统护卫人员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全都忠心耿耿,而且身怀绝技。他们照料和保卫总统,并且无论别人问起什么,他们都守口如瓶。直到今晚,里士满总统与那些有夫之妇们的风流韵事都没有陷入过任何麻烦的困境。但今晚的事显然对一切都构成了威胁。拉塞尔摇摇头,强迫自己想出一个行动计划来。
卢瑟仔细端详着那张面孔,聪慧、迷人,但也很冷峻。额头一会儿紧蹙,一会儿又松弛开来,你几乎可以看出她的心理活动。时间在悄悄逝去,可她却丝毫不动。后来,格洛丽亚·拉塞尔睁开眼睛,扫视着整个房间,没有放过任何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