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县县令府与县尉府比邻而设,原本无需乘坐马车,步行而去,亦不过盏茶工夫。但严县令觉得,步行而去,有失体统官威。因而,虽然近在咫尺,却还是选择了乘坐马车。
严县令全名严乐贵,浓眉大耳,仪表堂堂。他早年乃一介布衣士子,在襄城县颇有才具名气,又极善钻营,四十岁上,竟也混到了襄城县下辖的伏牛乡亭长之位。不过,他能坐上如今县令的位置,却是多亏了他有一位长得如花似玉的远房表侄女。
去年朝廷推行郡县制,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并分派郡守。当朝丞相李斯的儿子李由被任命为三川郡郡守。李由前往三川郡扑任,途径襄城县伏牛乡。严乐贵作为伏牛乡亭长,自当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李由。
宴席之上,严乐贵殷勤敬酒,极尽讨好阿谀之能事,从李斯夸到李由,又从李由赞到李斯。一番话说得李由大为受用,不觉多喝了几爵。
在李由酒酣耳热之时,严乐贵轻轻拍了两下手掌,一名妖艳婀娜的妙龄女子便翩翩来到李由跟前,摇曳着身姿舞了起来。
当夜,李由没有回到行营,宿在了严乐贵的亭长公署内。之后,严乐贵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襄城县的县令大人。
严县令的马车刚刚转入县尉府巷口,阵阵吆五喝六的饮酒之声便隐隐可闻。严县令厌恶地微微皱眉,踏了踏车板,命令马车徐徐停下。
“老爷,还没到呢。”驾车侍者疑惑道。
“本官知道。”严县令大人端坐在马车内,并无下车之意,他轻轻撩开车帘,举目朝尉衙府望去。“你去尉衙,知会胡清一声,就说本官来了。”
“是!老爷。”驾车侍者跳下马车,向尉衙飞奔而去。
尉衙内,因着李武良案告破而设的小型庆功宴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开始时佐吏们还能规规矩矩,按着桌位对饮。喝着喝着,这些军伍出身的佐吏就觉得这样规矩不过瘾,于是,十数名佐吏,便围成一个大圈,人手一个大陶碗,跟前一坛老秦酒,吆喝着拼起酒来。
驾车侍者进来时,大圈子外,已有数人不胜酒力,东倒西歪地横躺在桌前。他犹豫一下,便绕了过去,径直来到后堂。后堂大厅,胡清林伏明李宇三人虽然文雅一些,但也都已喝得脸红脖子粗。
驾车侍者朝胡清拱手作揖,“县尉大人,我家老爷来了。”
“你家老爷?”胡清眯着醉眼瞅着驾车侍者,“你家是甚么鸟?”
驾车侍者脸色变了变,却又压抑住,仍是躬身道:“我家老爷是县令大人。”
“县令大人?严乐贵?就是李由小妾的那个甚么远房表叔啊,哈哈,哈哈哈~他来干甚么?”胡清打着大舌头,哈哈笑道。
“小的不知。县尉大人还是自己去问我家老爷得好。”驾车侍者道。
“好啊,既然来啦,你家老爷为何不进来?来,咱们,喝,喝酒!”胡清举起酒爵朝李宇敬了一爵。
胡清喝了一爵,却见那驾车侍者还站着不动,歪着头睨视他半天,突然呵斥道:“你小子你没听清老子的话还是怎地,叫你家老爷自己进来。”
驾车侍者悻悻然而出,向严县令禀报了自己见胡清的经过。依着严乐贵往常的秉性,他听完驾车侍者的禀报,必是勃然大怒,拂袖回头。但这次严乐贵却一改常态,只是冷哼一声,竟真的自己走进了尉衙府。
驾车侍者楞楞地看着严乐贵的身影转进尉衙大门,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
整个尉衙府居然府门洞开,没有一名把守之人,这,这成何体统?严乐贵边走边不满地想。接着他又看到了喝着东倒西歪的佐吏,不满之情更盛了,威严地矗立当场,怒视那些还在饮酒的佐吏。然而那些兵**却对他不理不顾,仍然喝得热火朝天。严乐贵无奈,只得连连冷哼地朝里走去。
“胡清,你这尉府狗洞为何如此洞开啊?”严乐贵气在心头,一见胡清便厉声责问胡清,尉衙为何没人把守。
然而,愤怒也好,责问也罢,严乐贵却把尉府大门比作狗洞,这就有点过了。他一句话,无疑将整个尉衙府的人骂成了狗。
胡清“啪”的一声,将手中酒爵猛地砸在案上,便要发作。李宇一把拉住胡清,嘿嘿向严乐贵笑道:“尉衙的狗洞大开,是方便你自由进出呐。”
“你——”严乐贵被李宇回顶一句,脸色涨得通红,也欲发作。但马上又想起今日自己前来尉衙,乃受李左车重托,只好将怒气压住。心想此事过后,再慢慢回头收拾你小子。于是冷冷问李宇道:“你是何人?”
“在下李宇,尉衙佐吏管事。”李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李宇?没听说。”严乐贵方才被李宇顶了一句,现在一听李宇不过一个小小的尉衙管事,便想狠狠奚落李宇一番,故意道:“宇?是哪个宇?多余的余,还是死鱼的鱼?”
李宇心知严乐贵有意奚落自己,但却不动神色。嘻嘻笑道:“在下这个‘宇’,既非死鱼也非多余,乃‘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宇。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本官姓严,名乐贵。”严乐贵冷冷道。
“哦。唉啊,在下方才多喝几爵,这脑袋不好使了。但不知大人是姓哪个严?是‘厚颜无耻’的颜呢还是‘猪狗牛羊’的羊?”
李宇话音刚落,胡清和林伏明都差点把口中酒菜喷出来。林伏明算是较为圆滑之人,见严乐贵奚落李宇不成,反被李宇骂的狗血淋头,正脸色阴晴不定地怒视李宇,也怕事情闹得不可收场。赶紧打起圆场,呵呵朝严乐贵笑道:“李兄弟年轻气盛,严大人何须跟小后生一般见识。来,严大人请落座。”
严乐贵恨恨地在上首坐下,朝胡清拱了拱手道:“本官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询。”
依照秦律规定,一县县令,总领全县政务民生,县丞、县尉则是其下分管职能官署。故而,严乐贵身为一县县令,对县尉所涉之事有不清或不满处,自可随时向县尉询问。
胡清看着严乐贵被李宇臭骂一顿,此刻也是心情大好,“但不知严大人有何事相询?”
“尉府近日所办之李武良案疑点多多,胡大人作何解释?”严乐贵直视胡清,还真有点上级对下级的味道。
“哦,李武良案已是铁案,证据确凿,那李武良自己也供认不讳。严大人何出此言?”胡清毫无退让之意。
胡清其实早就猜到严乐贵今日来,必是为了李武良案。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胡清上任一月有余,严乐贵也仅仅在胡清上任首日,象征性地到尉衙府走走,虚情假意地表表态做做样子,除此之外严乐贵便再也没来过尉衙。
再则,严乐贵与李左车私交甚笃,胡清再上任之前就已然知晓。胡清上一任的县尉,便是因得罪了李左车,最终被严乐贵逼走。
据此,胡清自然不难推测,严乐贵今日来尉衙所为何事。故而,在驾车侍者一说严乐贵来访,胡清心里便没好气了。为官一方,却不替百姓谋福祉,专事勾结世族权贵,为虎作伥,欺压良善。这还是我大秦之官么?
“本官亦是偶有风闻,因而顺道前来询问一二。”严乐贵见胡清根本就不吃强硬那一套,语气也软了下来,表面说得好听,但威胁之意却是一目了然。“呵呵,本官如此,也是为胡大人着想。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虽则现今只是风闻,然三人成虎。一旦这些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与胡大人官威名声具为不利,胡大人你可不能小觑啊。”
“哈哈哈,胡某大老粗一个,像严大人这般注重官威名声,胡某学不来也。然,胡某为官做事,上无愧于天地君王,下无愧于黎民百姓!纵有居心叵测者捏造风言风语流言蜚语,我胡某何惧之有?!”胡清虽是粗野之人,然这一番话,发自肺腑,竟然也是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严乐贵沉默了,“上无愧于天地君王,下无愧于黎民百姓!”这话也曾是他的理想抱负。然而时势逼人,为了升官发财,他最终还是与这句话背道而驰。这句话,在他的心底,也渐渐地被对权势财富的欲望与贪婪所淹没所遗忘。今日,突然听到胡清重新提前,的的确确触动了严乐贵心底最深层处的某根神经。
然而,这种触动,只是在一瞬之间。一瞬之间,严乐贵便回归到现实,家中的黄金珠宝,美食佳人,哪样不是李左车给送来的?自己不替李左车办事,还能过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人上人生活么?
“胡大人一片赤诚之心固然令人钦佩,然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严乐贵看来是下定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胡清断然打断严乐贵的话头,道:“严大人不必再说,李武良案绝无回旋之余地。”
“胡大人何必义气用事,所为何来?”严乐贵还是不欲放弃,企图再加规劝。
“严大人此言差矣!”胡清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胡某方才已然明言,若是严大人对胡某所办之案不服,大可直接上诉廷尉府。”
“胡大人不要忘了,本官一封家书便可让胡大人解甲归田。”严乐贵一再被胡清抢白,终于也坐不住了,拿出了他的杀手锏。
“哈哈哈~”不想胡清闻言,却是大笑不止,“胡某岂不知严大人有个好侄女哉?严大人家书尽管写。然胡某亦不妨直告严大人,胡某只为当今始皇皇帝办差,却不为某人某家做事。”
“胡清!”严乐贵拍案而起,盛怒不已。“咱们走着瞧。”说罢,头也不回摔门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