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了无数次的选拔训练,还将接受更多次的选拔训练,它们需要我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对我的智力和身体素质,要求则更高。这些我都挺过来了,我不怕压力,就像我不怕飞翔一样,我知道我是志愿选择做一名这样的勇士的。我选择的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我选择过一种苦难和最大限度接近苦难的生活。我完全清楚我的选择,它将改变我的一生——我将跨上荆棘密布的道路,它的身后是那些苦难的人民,它的前方通向胜利;我将以自己的生命维护团体的尊严、荣誉和崇高的品质;我将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那是灾难中无助的人民呼唤着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令我的人民失望。人民对我有最大权力的要求,他们期待我比他们的敌人行动得更快、更远、更有力量,并且从不后退。我将因此全力以赴,准备着为人民的目标战斗到底。我将永远也不会把同伴丢弃给敌人,即使是唯一的幸存者,我也会完成任务。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我们是朋友吗?我们曾经是过吗?我们好像不是朋友,我们连话也不常说。而且,我还被你拒绝过,是当面,在长江边上,你还记得吗?要是这样,我就不该给你写这封信,我还是该沉默下去,就像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的——对一群鸽子说的,你会看到的。
我现在跟着语言教员学一门奇怪的语言,它就像南美天狗蝶的语言一样,奇妙而难以琢磨。我将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用蝴蝶的语言说话,也许我还会学习它们的飞行方式,和它们一样潜入夜色,呼吸和觅食。
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告诉我的家人我给你写过这封信,以及我在信里给你写了什么,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也不要。
简雨槐已经泪流满面。她委屈极了,不知该去什么地方、向谁、怎么倾诉她的委屈。她歪歪扭扭地走出房间,拉开门,走到屋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进卫生间,用毛巾堵住嘴,把所有的呜咽都堵在胸腔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哭够了,哭得没有眼泪了,她再把信展开,又看了一遍,然后看了第三遍。
他为什么要在离开这么长的时间之后才给她写信?他说了他爱她吗?他说了他想她吗?他为什么不在信里告诉她这些事情,而是要告诉她一些和战争有关系的事情,和杀人有关系的事情?但是,那毕竟是他的来信呀!毕竟是他给她写来的信呀!她还有什么要挑剔的?就为这,她应该感激脱去军装离开文工团这件事,应该感激报应——要不是脱去军装离开文工团,要不是报应,她永远也不会看到这封信,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给她写过信!
现在,她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让她好好想一想,她该做一些什么。她想好了,他给她写了信,她当然得给他回信。她把脸上的泪痕擦净,用冷水洗了脸,把头发收拾好,出了卫生间。为了不让家里人看到她在做什么,她把笔和信纸拿到简小川的房间,关上门,在桌子前坐下,铺开信纸,旋开笔帽,在信纸上写道——
天赫:我的朋友——我是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做的、鲍勃的那首《随风飘去》里唱到的那种朋友——我怎么会收到你的信?你怎么会给我写信?你怎么没有更早地、在一开始就给我写信?我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在一开始就读到你的信?我真傻,我以为那是别人的信,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拆开它,我甚至不知道它放在哪儿了。我不喜欢别人的信,我从来就没有收到过我喜欢的信,我喜欢的信只有一封,那就是由你写的,你写给我的,写给我一个人的,让我一个人来读的信。
我现在还是傻,还是没能明白,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把你的信当成别人的信,怎么会把它弄不在了。当然那不能是一封,我想读到你的很多信,它们读也读不完,它们需要我花整天的时间、整年的时间、一辈子的时间来读。你看,我是多么贪婪,我是多么不知道珍惜你,你不会因为这个责备我吧?我还是很傻,对吗?
我的朋友,我是说,我曾经说过、我们要做的、鲍勃的那首《随风飘去》里唱到的那种朋友(我们约好,我们以后就这样互相称呼,好吗?),你当然没有时间给我写这么多的信。你就像鸽子一样,像那些美丽的鸟儿一样,要飞翔,要去很多很远的地方,你怎么会有时间给我写信呢?可是,我的朋友,我不认为有什么决定。没有决定。父母不是,命运也不是。我是说,对你,没有人该来决定你的飞翔,我也不能。我绝不会这样做,死也不会。
我们当然是朋友。我们怎么不是朋友呢?我们当然说过很多话,有些话,它们不是面对面说出来的,是我们在心里说给对方的,是我在心里对你说过的,说过一百遍。你为什么要沉默?我拒绝过你吗?我怎么拒绝了?为什么要拒绝?不错,我们是当面,在长江边上,我还记得,但那不是拒绝。我没有拒绝。我只是……只是没有准备好,只是有点儿害怕,只是不习惯风,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那句不拒绝的话。
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参加战争?是什么样的战争?它发生在哪儿?我有些糊涂。你是说武斗吗?现在不是不让武斗了吗?还有,你怎么会选择去做一名勇士?是什么样的勇士?人民为什么要你出现在危险的地方?他们遇到了什么?他们在哪儿向你呼唤?你怎么会做一名幸存者?谁是你的敌人?你怎么会有敌人?你究竟在做什么?我还是糊涂,我还是傻。
小胜是谁?那个军官又是谁?你为什么要为小胜开枪?小胜她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军官?他又怎么了?你怎么会杀死很多人?他们为什么是你的敌人?请原谅,我问了这么多,我是不是让你感到厌烦了?可我太想知道这些事情了,这些事情都和你有关系,我想知道一切和你有关系的事情,我……我是说……我有些为你担心……非常担心。
对了,你说过,你的对手,他们在世界上很多的国家、别人的国家犯下了罪行,他们是世界上新的法西斯、宣扬着民主自由却手中握着最先进的杀人武器的法西斯,他们是世界人民的敌人,你必须杀死他们。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了,也许我知道你在说谁……你是说……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说……我不敢相信。可为什么……我还是糊涂。我更害怕,为你害怕。我不知道你会出什么事儿。
你说不让我告诉你的家人,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明白,你是让我为你保密,对你的信,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好吧,我知道,你告诉我的事情一定有你的道理,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情也会有你的道理,我不再问了。可你能不能在下一封信里,告诉我一些别的事情,我是说,那些对你不重要的,但它们对我很重要的、你愿意说给我听的、我非常非常想知道的事情。比如说,你还好吗?你的身体怎么样?你在哪儿?你现在……
简雨槐在这个地方停顿下来。一滴墨水落在了信纸上。她被她刚刚写下的那句话提醒了,那句话是,“你在哪儿?”她呆了几秒钟,迅速放下手中的笔,翻出乌力天赫的来信。她看了一眼信封,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只有“内详”二字。她心里一阵发慌,把信封放到一旁,再把信纸展开,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每个字都没有放过,可是——信里也没有留下地址!
她愣在那里。他没有给她留地址。他给她写了信,却没有留下地址!她给他写了回信,却不知道他在哪儿,她写给他的信该往哪儿寄!她突然有些害怕。他没有给她留地址,等于是说,他并不打算收到她的回信,并不打算让她给他回信。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他不想收到她的回信吗?还是他不在乎她的回信?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给她写信呢?为什么?
简先民在外屋叫简雨槐,口气是兴奋的。他向政治部申请了外出假,去街上买了暖水瓶、新棉絮和一双雨鞋,还去政治部讨了一套崭新的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这些都是简雨槐下乡以后会用到的。简先民为自己做的事情感到自豪,想叫女儿和他一起分享打起背包就出发的快乐。
简雨槐落寞地收起没写完的信,和乌力天赫的那封信放在一起,夹进一本书里,把书贴在胸前,出了简小川的房间。
“瞧,多软和的被子,今年的棉花,能闻到太阳的味道呢!”简先民喜滋滋地让简雨槐摸他给她买回来的新棉被,然后又从网兜里取出雨鞋,“来,试一试,看大小合不合适,以后,你就得穿上它去战天斗地了!”
简雨槐像一只木偶,被简先民拉着,在外间的行军床上坐下,脱下脚上的布鞋,把雨鞋往脚上套。她当然不知道,简先民去政治部为她讨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的时候,已经把一份他努力说服并且积极支持女儿与资产阶级法权决裂、坚决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号召去农村安家落户的情况说明,郑重地递交给政治部有关领导了。其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情况说明,军装都脱了,舞蹈都不要了,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她只是苦恼,弄不清楚乌力天赫为什么没有给她留地址,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因为这个苦恼,她甚至淡薄了脱去军装的痛苦,忘却了自己要去插队这件事,也不再为今后的莫测命运而担心。
七
几天后,简雨槐的关系办下来了。简先民坚持自己带简雨槐去派出所销户口,然后把她的户口迁移证明、知识青年关系证明、早些日子从文工团带回来的共青团组织关系证明一起,放进一个大信封里。现在,简雨槐已经是一名光荣的知识青年了。
从派出所回基地途中,他们碰到了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从马路对面走来。简先民看见乌力天扬,想和他打招呼。乌力天扬没有理他的意思,有些窘,讨好地看看简雨槐。简雨槐站下,冲乌力天扬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简先民对简雨槐说,那我先回去了。简先民说了那话还站在那里,眼睛往简雨槐手里的户口本看,看简雨槐没有把户口本给他的意思,只好侧过高大的身子,不舍地离开两个孩子。
“脱军装了?”乌力天扬问简雨槐。
简雨槐点点头,捋一下额前的散发。天阴得很,干冷干冷的,要下雪的样子。
“你们家简明了是个王八蛋,问他,他还当军事秘密,又不是他的事儿。”乌力天扬抽了一下鼻子,再问,“要下乡?”
简雨槐又点点头,嘴角上挂着笑容。是的,她已经做好准备了,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如果说有,只有一件事——她想知道,他的四哥为什么没有在信中给她留下地址。
“你蠢。”乌力天扬毫不客气地骂简雨槐,“他们找过我好几次,要我下乡,我说行,别来重大意义那一套,你们跟我一起下,你们下我就下,下到旧社会都行。我操他的,我就这么说,能把我怎么的?你下算什么?兵当得好好的,舞跳得好好的,疯啦?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样子,从头到脚看仔细,你是下乡的人吗?你去乡下干什么?看牛打架呀?”
“我爸往北京打过电话,小姑说,雨蝉已经上学了,在六中。”简雨槐不想谈这个,把话题转开。
“没劲。”乌力天扬不耐烦地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支撑着瘦瘦的身子,“你俩都一样,没劲透了。”
“我回去了。”简雨槐觉得有些冷,说完,绕过乌力天扬,朝干部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能替你做什么?”乌力天扬在简雨槐身后喊。
简雨槐停下来,转身。她看见乌力天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她笑了笑,摇晃了一下脑袋。
“我是真的。你要不想下,我替你下,我能和牛打架。要不,我也去销了户口,陪你一块儿去,我俩的活儿我都干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待着也是待着。”
“你傻。那是能陪的呀?别说这话了,快回去吧,啊?”
简雨槐这么说完,就走了。这回是真走了,连头也没回。风一阵一阵从江边吹来,把一地的落叶吹得到处跑,像去赶什么热闹似的。雪怕是真要来了。
第七天早上,方红藤和简小川送简雨槐去奉节。简先民和简明了送他三人出门,到汉口客运码头乘上水的船。
简先民想把动静闹大点儿,向政治部请假,要送简雨槐去奉节,没有被批准。本来挺高兴的事儿,让人给堵在半道儿上,让他有些不快。但事情到底办成了,他不想为这点挫折让自己受到打击。
乌力天扬早早等在干部宿舍外面,在那里堵住了简家的人。乌力天扬谁也不看,径直走到简雨槐面前,递给简雨槐一个小纸包。简雨槐抬眼看看乌力天扬,乌力天扬不看简雨槐,吸了吸鼻子,皱了皱眉头,怕冷似的把脖子缩进衣领里,转身走了。
简雨槐把纸包打开。纸包里是一沓脏兮兮的钱,还有一小沓揉皱了的全国粮票。简雨槐的眼睛模糊了,抬眼看走远的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走路斜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的,从背影上看,有点儿像没长熟的乌力天赫。
码头上人头攒动,简明了拎着的网兜被人挤掉在地上,暖水瓶从网兜里掉出来,摔碎了。简小川气得大骂简明了,说还没出门就砸东西,你能干什么?为什么不是你去当农民?操,好好儿的家让你砸成这样,你让别人替你顶缸,这世界还有公平没有!简明了委屈得很,也不好犟嘴,站在一旁抽鼻子。
轮船离开码头的时候,简先民一直追着船走,先是慢慢的,再加快了步子,再跟着轮船的方向奔跑,跑出一段距离,轮船逆着江水进入中流,码头没有那么长的傍道,撵不上,只好站下,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简先民那天没有戴帽子,头发被江风吹起来,人显得很失落、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