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简,别人要这么说,我话都不回,你在基地干了六年了吧,能不清楚这个?基地是军队,不是菜市场,四敞着马出牛进,三分钱一棵葱五分钱一头蒜,那就叫独立王国?政治工作不归我管,我也没少嚷嚷,点灯熬夜学文件的事儿我不比谁少干,那叫反对政治挂帅?”
“就算这些事是捕风捉影,和彭罗陆杨小集团的关系,你总不能说没有吧?”
“我就纳闷儿了,彭真和罗瑞卿我见过,开会见的,人家在台上,我在台下,八竿子打不着。至于陆定一和杨尚昆,我连面都没见过,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那你在家里偷偷保留他们的照片,一摞一摞的,怎么解释?”
“保留什么照片?我压根儿就没有他们的照片。”
简先民起身拨了个电话,要人拿几号材料过来。一会儿工夫,“文革小组”一名干部抱着卷宗进来了,照简先民的吩咐,从卷宗里取出一摞照片摊在桌子上。
乌力图古拉看那些照片,照片上还真是那几个人,因为是翻拍的,做了剪裁,原来在干什么不知道,只留下了大脑袋,或笑或凝思。乌力图古拉翻了两张,看不出什么意思,没兴趣再往下看,把照片推到一旁,一笑说,照片光拍大脑袋了,拍得不好。简先民让那个干部把照片收好,退下,对乌力图古拉说,照片是新华社中央新闻社解放军画报社人民画报社的摄影师拍的,人家是专家,轮不着你老乌说拍得好不好。但照片是你保存的,这是铁的事实,不用狡辩。
乌力图古拉让简先民这么一说,恍然想起,那些照片来自《解放军画报》和《人民画报》,是从画报上翻拍下来的。乌力图古拉的确有这两份画报,但画报是政治部给每个党委成员订的,不光乌力图古拉有,简先民也有,拿这个来说自己和“彭罗陆杨”有关系,不是笑话吗?
简先民没有被乌力图古拉笑住,很严肃地告诉乌力图古拉,基地“文革小组”在半个月前对党委七个成员、三个书记进行了调查,除了乌力图古拉和汪道坤,其他成员和书记都在5月4日中央宣布对“彭罗陆杨”反党集团进行专案审查之后,把有关的书籍照片上交到“文革小组”,这充分说明,乌力图古拉和汪道坤与别的同志不同,他们两人对中央审查“彭罗陆杨”反党集团不满,对“彭罗陆杨”反党集团怀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保留上述照片就是铁的事实。
“淡扯大了。”乌力图古拉冷笑一声,“你我身上这套军装还是罗瑞卿主持军委工作的时候配备的,军队现行的所有条例装备也都是经过罗瑞卿签署的,咱们把衣裳扒下来,把军队砸掉?再说,画报上不光有彭罗陆杨,还有美国人、苏联人,你们怎么不把他们拍一拍,说我和老汪对美帝苏修有感情?不是扯淡嘛!”
乌力图古拉这么说,心里也在犯嘀咕,想自己平时不看画报,政治部给订了,由警卫员何子良取回家,也都是卢美丽和工作人员翻得多,他基本没动过。他曾经对罗罡说过,要政治部节约点儿经费,别给他订画报了。这以后还真没再见过,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怎么就钻了出来。
九
事情后来弄清楚了。原来,乌力图古拉向罗罡说了不订画报的意见,罗罡没有执行。没有执行不是硬要反抗司令员的指示,是党委成员都有,独独不给司令员订说不过去。画报还是由何子良取回家,何子良知道乌力图古拉不让再订画报,就没把画报拿出来,自己收在宿舍里,没事时翻翻。小伙子喜欢画报上英姿飒爽健康壮实的女兵女工人女农村青年的图片,看完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天长日久,爱不释手,床下堆了一大堆。“文革小组”
搞乌力图古拉的调查时,秘书严之然和警卫员何子良是重点。严之然有经验,知道司令员在基地有对头,“文革小组”找他谈话,他支支吾吾,东拉风西扯云,没往正题上说。何子良就没有这个经验了,让“文革小组”的人一唬一讹,再让简先民一谈话,没顶住。其实简先民和何子良也没谈什么,很和蔼地问了问何子良家庭的情况,入伍后的情况,嗯嗯嗯地点头,像是偶然想起什么,就手给后勤部长汪道坤拨了一个电话,说老汪,上次你说机关油库差一个协理员,我这里有个人选,我看挺合适。然后就把何子良的情况说了,没提何子良的名字,情况一模一样,说完放下电话,把何子良送出办公室。何子良回来一想,自己跟了司令员六年,从十七岁跟到二十三岁,威风倒是威风,可没咋进步,这协理员是排级,那是提干了,简政委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这边放着个犯大错误的司令员,那边放着个排级干,他还能放着馍馍不吃,去啃苦菜窝窝?何子良回去就照“文革小组”的暗示,把家里能搜集到的资料都搜集好,扛到“文革小组”,还连想带编,给“文革小组”写了一份情况说明,把乌力图古拉给卖了。
“小何他怎么会这样?我拿他当亲弟弟待呢!”萨努娅很难过,怎么都想不通,“我怕你批评,还背着你把他妈从山东接到武汉看过病。你别看我,没花公家的钱,花我的工资。你说,我们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他才这样做?”
乌力图古拉没有萨努娅那么多愁善感,看何子良出了事,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有点儿紧张,情绪不对,把萨努娅拦住,要萨努娅别当着工作人员的面说这件事,大家都看着呢。萨努娅也就不说,那两天有些神经过敏,老是像母马看儿马一样,忧郁地看工作人员,每天夜里都要起来好几次,去后院工作人员宿舍,看工作人员掀被子没,要不要喝水,让人看了,心里怪不舒服。
乌力图古拉知道萨努娅心善,拦不住她,又不能看着她老这样。何子良那几天躲在“文革小组”不敢露面,人留不住,乌力图古拉就通知机关给换人,这回不找后勤,直接找司令部,要司令部给自己派个不看画片儿的人来。
换了人,乌力图古拉又去找简先民,要和简先民交心。自打上次和简先民谈了话,乌力图古拉就已经判断出,事情的根源出在简先民这儿。他心里犯嘀咕,想不通简先民为什么要这么干,找不出理由,但简先民鬣狗露牙,一副下嘴的架势,他已经能看清了。乌力图古拉找到简先民,先说画报的事情,不往何子良身上推,说画报是自己没交上去,可那构不成反党,批判不上他,然后征求简先民的意见,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看法。
这一回,简先民也爽快,拉下脸,不哼哼哈哈,直截了当地告诉乌力图古拉,他本人对他乌力图古拉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意见紧跟党中央和毛主席。《五·一六通知》说,要“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他乌力图古拉就是这样的人物。
“连朱德都批了,彭罗陆杨都批了,你算老几,不能批?”简先民说这话时支着身子,冷着眼,还借势挥了一下胳膊,那个样子,和指挥一场大战役的前线指挥员没有什么两样。
乌力司令员和简副政委在政治部机关大楼吵架的事很快在基地传开。何子良知道了,心里乱糟糟的,忐忑不安。但他很快接到通知;调他到后勤管理学校学习,回来以后另行分配工作。何子良知道这是简政委的关照,简政委还真是说话算话,替自己安排了光明前程,何子良也就没有什么忐忑不安的了。
何子良怀着对简政委的感激之情,去警卫连向自己的同乡告别。从警卫连高高兴兴地出来,是晚上9点25分左右。他走过修缮队的苗圃时,黑暗中扑出两个黑影,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条麻袋就套在了他的脑袋上。据游动哨掌握的情况和何子良事后回忆,整个袭击时间大约在两分钟左右,何子良被拳头、脚尖和砖头殴打二十余下,疼得大叫二十余声,被小刀捅中屁股两下,惨叫两声,等游动哨赶到,袭击者已经逃走,除了那只麻袋和几块碎砖头,没有留下别的作案痕迹。何子良立刻被送往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何子良被钝器击伤,导致头部、肋部数处挫伤,臀部有两处锐器刺伤,伤口深达两厘米,幸亏没有伤到股动脉,否则问题就大了。
“你没说要杀他!”高东风脸吓得煞白,一个劲儿地抠鼻子,看乌力天扬把沾了血污的小刀用力往花坛的泥土里插。
“我当然没杀他。”乌力天扬插干净刀子,合上刀刃,往裤兜里一揣,“要杀他捅屁股干什么?我照他胸上扎,照他脑门儿上扎,明白了?”
“他们不会抓住我们吧?”高东风打了个寒战,朝身后黑暗中的柳树林看了看,“我不想蹲监狱。”
“所以叫你去偷鞋,戴口罩,别说话。”乌力天扬老练地说,说完以后像被挠动的笑笑草,嘎嘎地窝到地上,前仰后合地笑,“那条……那条麻袋是……是从简家偷来的,让他们查……查……简明了去吧……”